2010年阿拉伯之春爆發以來,中東開始了新一輪權力洗牌。
首先,4位強人被迫步下權力之巔,分別是執政23年的突尼斯總統本阿里(Ben Ali)、執政30年的埃及總統穆巴拉克(Hosni Mubarak)、執政34年的也門總統薩利赫(Ali Abdullah Saleh)、執政42年的利比亞領導人卡達菲(Muammar Gaddafi)。時至今日,4人皆已離世,然其母國的轉型陣痛尚在持續。
此外,阿拉伯之春引爆了利比亞、也門、敘利亞三處的血腥內戰,殘酷的暴力、漫長的人道災難,成了西方所謂「阿拉伯民主化」的真實樣態。在此期間,伊斯蘭國(Islamic State)崛起、叛軍遍地開花、外國勢力交替干涉,內戰當事國的主權由此破碎,新的政治秩序在遍地屍骸中緩慢誕生。
時至2022年,三大內戰仍未完全結束,卻已漸有「再鞏固」現象:各方都不易再以軍事手段實現宏觀戰略目標、交火規模亦有所下降,僵局漸成常態,和平終局雖仍遙遠,卻已漸露想像空間。然而展望2023年,新的危機席捲中東,底層民眾依舊與苦難同行。
三大內戰現況
聚焦2022年的中東三大內戰,部分地區的戰鬥仍在繼續,但窮盡軍事手段所能達成的政治效果相當有限,故各方開始了非軍事層面的相關努力。
在敘利亞,阿薩德(Bashar al-Assad)政權控制大約三分之二的敘國領土,其餘地區則由各路叛軍佔領,包括美國支持的敘利亞民主力量(SDF)、羅賈瓦的庫爾德政權等。上述勢力經歷多年血戰,皆具有一定生存韌性,故阿薩德幾乎沒有收復失地的希望;但從另一角度來說,叛軍要推翻阿薩德政權同樣希望渺茫,因為後者擁有俄羅斯與伊朗的軍事支持。而在雙方皆無法消滅彼此的前提下,敘利亞的分裂將是難以推翻的既成事實,故對阿薩德政權來說,與其費力收服其他領土,不如鞏固現有統治。
2021年5月26日,敘利亞舉行總統大選,阿薩德以95%以上的得票率勝選,開始了自己的第四任期。2022年3月,阿薩德訪問阿聯酋,是2011年內戰爆發以來,其對阿拉伯國家的首次訪問。訪問的成行昭示了以下兩個事實:第一,儘管許多阿拉伯國家皆在內戰中支持叛軍,阿薩德政權依舊希望尋求各國支持與承認,以鞏固自己的政權合法性;第二,即便有支持叛軍的過往、歐美的強烈施壓,阿聯酋依舊通過接待阿薩德來訪,間接承認了其合法代表性,為敘阿關係創造了新可能。在可見未來內,阿薩德政權將持續尋求國際承認,其餘阿拉伯國家也可能加入阿聯酋的行列。
而在也門,局勢同樣出現了降級。過去兩年,胡塞武裝發起了猛烈攻勢,意圖奪取盛產油氣的馬里布,以實現建國目標,但儘管有伊朗支持,其實力仍不足以完成相關規劃,故在經歷兩年血鬥後,戰況走向了僵持。2022年4月2日,聯合國促成了為期兩個月的全國停火協議,其中包括允許向胡塞武裝控制地區進口燃料,以及允許部分從薩那機場飛往約旦和埃及的航班;流亡沙特7年的哈迪(Abdrabbuh Mansur Hadi)亦宣布辭去也門總統一職,並將行政權移交給8名成員組成的總統領導委員會。
6月2日,聯合國再宣布也門的全國休戰延長兩個月,美國對此表示歡迎,並感謝沙特、約旦、埃及和阿曼的協助。待至8月,各方再次承諾擴大休戰協議,胡塞武裝亦與聯合國達成協議,承諾停止使用童兵。聯合國與美國希望能就此鞏固停火狀態,並將其轉為全面的和平解決方案,但眼下衝突各方暫難達成共識,故和平的終局依舊遙遠。
利比亞則面臨新的問題。2020年以來,利比亞衝突各方在國際斡旋下,進行了經濟、政治、軍事的三軌對話,並在10月24日簽署了永久停火協議,促成內戰終結。然其內部分歧依舊存在,包括前卡達菲政權的追隨者、反卡達菲的革命支持者、部落派系、極端伊斯蘭武裝等,各派力量不可調和。2021年12月,利比亞原本要舉行總統選舉,卻因各方共識難尋而遭無限期推遲。
2022年2月,前內政部長巴沙加(Fathi Bashagha)被部分派系選為新總理,然原本的被罷免總理德貝巴(Abdulhamed Dbeibah)拒絕交權,聲稱「只有全國大選才能讓自己下台」,利比亞由此出現「一國兩府」現象。2022年7月,利比亞民眾開始上街示威,抗議物價上漲、供電不穩,以及「一國兩府」的持續難解,利比亞眾議院甚至遭人縱火。時至今日,巴沙加是軍閥哈夫塔爾(Khalifa Haftar)等勢力支持的總理,德貝巴則是聯合國與國際社會承認的利比亞總理,基本上延續了內戰時期的分立局面,然各方未再訴諸軍事手段解決紛爭,已是內戰多年下的可喜發展。
展望2023年,三大內戰有望鞏固現狀,並在僵局與烈化間緩緩擺盪。
極端氣候帶來新苦難
然而,新的挑戰撲面而來。
回顧2022年,極端氣候的現象尤為顯著。由於印度洋持續變暖,2022年的阿拉伯半島出現了高於平均水平的降雨,阿富汗、埃及更是發生了洪災。當然巴基斯坦還是周遭區域最嚴重的受災國,不僅大半國土被洪水吞沒,經濟與生命的損失更是不計其數。
此外,就中東和北非的氣候來看,其本就是炎熱與乾燥為主的環境,但2022年春末夏初時,當地發生了嚴重乾旱,沙塵暴由此侵襲阿拉伯半島的多數地區,嚴重影響各國的公共衛生。熱浪等極端高溫亦對當地造成影響,除了中暑、熱衰竭的發病率有所提升外,危險高溫也增加了野火的風險。
而極端氣候之所以會是中東國家的挑戰,與其普遍的脆弱治理息息相關。基本上除了海灣石油國外,多數中東國家長年苦於預算的捉襟見肘、財政秩序的漏洞百出、基礎建設的嚴重不足,以至其面對極端氣候侵擾時,往往只能被迫手忙腳亂。
以埃及為例,2022年2月俄烏戰爭爆發後,埃及面臨了糧食供應問題,畢竟在其糧食進口佔比中,約有80%來自俄羅斯與烏克蘭。雖說埃及不是沒有糧食儲備,卻還是要被迫動用外匯供應,來設法尋求應急的糧食來源。然而疫情導致了全球經濟衰退,僅在2022年第一季度,埃及就發生約200億美元的資本外逃,可用外匯直線下降,基本上在應付完俄烏戰爭的衝擊後,埃及便已鮮有能力緩衝極端氣候帶來的成本與挑戰。
2022年夏天,埃及出現了超過攝氏40度的持久熱浪,開羅溫度更是一度高達攝氏39度,對無力安裝冷氣、必須於烈日下工作的底層民眾來說,這無疑是殘酷的人間煉獄;尼羅河的鹽鹼化現象則愈發嚴重,曾經流量穩定、定期帶來肥沃淤泥的文明之河,如今正因海平面上升、嚴重乾旱頻發,而持續減少流量,不少仰賴尼羅河灌溉的農村只能被迫挖掘地下水,但連地下水都發生了鹹化現象,而埃及政府對此缺乏有力措施,村民只好自力更生,仰賴相對原始的鹹水過濾方法,並且土法製作滴灌系統,以期拯救自身生計。
到了2022年下半旬,埃及開始出現強雷陣雨與冰雹,原本一年有200多日放晴的開羅,罕見出現了淹水現象,亞歷山大等地亦出現洪災,民眾被迫在水鄉澤國中穿行。而埃及政府除了宣布停班停課、派出抽水車、以人力疏通排水溝外,便無力再推動其他工程。
從更宏觀的視角來看,埃及是中東多數發展中國家的現實縮影:其碳排放量並不可觀,卻因所處位置、產業結構、經濟困境、發展障礙,而蒙受了最殘酷的現實衝擊,並為此付出慘重代價。
2022年,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COP27)選於埃及舉行,便頗有重視發展中國家苦難的意味。從埃及的視角來看,其自是希望藉由極端氣候的累積效應,來對發達國家施加壓力,使其在推動全球氣候議程上,能邁出更強而有力的步伐。然埃及等國人微言輕,無法真正主導議程進行,以至會議最後在遏制碳排放、擴大適應氣候融資上差強人意,倒是「建立氣候損害和損失基金」這一共識,勉強能緩衝埃及等國的直接損失,因為根據協議內容,各方將成立基金,補償未開發、開發中國家遭受的極端氣候傷害。雖不完美,卻也算是踏出了第一步。
展望2023年,極端氣候恐將持續侵襲中東,但各國政府與民眾依舊只能容忍,並設法以有限資源在日漸加遽的苦難下求生。從長遠來看,這或許會是比三大內戰更嚴峻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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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