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真的是上班族的加班惡夢。
我甚至跨年連假都在加班,審不完的合約、蓋不完的章,以及沒完沒了的選商會議和待辦事項,辦公室裡的人看起來都很疲倦,只有業務部那邊還算稍有活力。
幾次碰見宋明璋,他不是準備出門就是在外面跑完業務回來要繼續忙碌,匆匆打過招呼,交談兩句就沒了。
朋友邀約的酒局我已許久沒有去,採購這份工作不只要蹲在辦公室裡應付,還得出門見客應酬,不管有沒有繼續合作,那些現任或曾經的交易對手有各種場合要去面對、陪笑,主管又習慣派年輕人去應酬,就算不想喝也得給點面子喝個兩口,工作結束便不想再喝了。
等到終於能夠放鬆下來的時候,已準備要過農曆春節。
領了不好也不壞的年終,戶頭裡的數字好看了些,每每領薪水領獎金的時候,那些工作時忍耐的委屈不平就會暫時消失,覺得一切值得,不過這也是過眼雲煙,等回老家包幾個紅包就去了大半。
辦公室的氣氛很閒散,忙完一通又領了錢,剩下就等放假,有些比較資深的年假多,假單一丟下次再見就是年後了。
今年公司賺錢,業績超出以往許多,老闆龍心大悅,業務部的獎金據說給得特別多,連平常穩重的宋明璋臉色都帶著明顯的愉悅,看來是很漂亮的數字。
業務部的主管蔣長順也不小氣,在大老闆的同意下,登高一呼,把我們這層樓幾個部門的人都帶出去唱歌。
說到唱歌,並不是那種年輕人常去的卡啦OK廳,而是那種附帶卡啦OK設備的老牌餐館,在我們公司附近,我們一群人坐滿了一個五大桌的包廂。
老闆訓話完之後開歌,吃菜的吃菜,敬酒的敬酒,幾個部門輪番上去合唱之後,才是眾人真正可以自由點歌的時間。
這種老餐廳的點歌本沒有幾條新曲,那些年齡大我許多的同事點的歌幾乎都要跟我同齡了,現在還有誰去卡啦OK會唱《忘情水》、《我問天》?搭配五音不全的歌聲還有爆音的擴大機,非常折磨耳朵,一桌子美味的菜都抵擋不了我的絕望。
若是可以我想拿出抗噪耳機來用,但這樣肯定會被修理,所以我忍住了。
好懷念我那些很會唱歌的朋友,我需要他們淨化我的心靈。
好不容易我的主管和其他部門的主管幾首唱下來盡興了,開始到處喝酒,我不必在台下當拍手機器人,這才偷偷溜去外頭,讓耳朵清淨一會兒。
門口旁邊有幾個拆了領帶、鬆了領口的業務,正吞雲吐霧,宋明璋也在其中。
其他那些人或靠著牆,或三七步站著,捻著菸,總是迫不及待的,在煙桿靠近唇時就撅起唇去就濾嘴,狠狠吸一兩口,再放掉、吐出,吧咂著嘴,彎腰駝背的,偶爾還吐口濃痰。
我很討厭那樣,那會讓我想起我爸,他是一個老菸槍,也活得彷彿人生只有菸能解救他的苦悶,最後也因為肺癌而早逝。
他抽菸的時候都不會有甚麼好事,這在我腦海裡刻下了強烈的連結,儘管我理智上知道並不是所有抽菸的人都討人厭,看見人吸煙還是會本能的湧上反感。
宋明璋在他們其中,被煙霧纏繞在一塊兒,他抬頭挺胸站著,托著手肘,用食指和中指頂端夾著菸,舉到面前去吸,薄薄的唇微張著等待濾嘴靠過去。
看見我出來透氣,他放棄了那口煙,直接捻熄,和那些老煙槍打了個招呼就走到我旁邊來,我皺了皺鼻子,他便揮手假意散散身上的煙味。
「要去哪?」他問。
「附近便利商店買點口香糖。」我說,幾道菜都是口味重的,總覺得自己張嘴能吐出一隻羊。
他嗯了聲,「我也想買點東西。」跟在我身邊一起走。
進到便利商店裡,走到口香糖的貨架前,我看了下,拿了一包葡萄口味的口香糖,宋明璋在旁邊拿了一罐……人蔘液。
可能是我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他有些赧然,「最近好累。」
他上次也這麼說。
我從來不喝這種東西的,但默默也拿了一罐,「我應該也需要來一罐。」
唉,兩個可悲的社畜。
大概是我拿那罐人蔘液的表情太壯烈,宋明璋笑出聲,我把東西放到櫃檯的時候,他也把他的東西放上去,拿出手機,直接用電子支付一起結了。
我都還來不及反應過來。
走回去的路上,「看你忙一陣子了,給你一點慰勞。」他說。
這是極為普通的一句話,我默默在心裡按住那隻準備要亂竄的小鹿,開口道:「宋經理怎麼這麼好?還好我沒找其他人一起來,不然你要破費更多了。」
他挑了挑眉,「就算其他人來我也只請你。」
我眨了兩下眼睛,「我又沒有做甚麼。」
「你不需要做甚麼。」他又說,這時剛好迎面有個人走過來,他邊低頭微微側身過來邊低聲道:「這樣就好了。」
他並沒有靠得太近,但因為身高的關係,那句話精準地打在我的耳膜上,我起了一點雞皮疙瘩,絕望發現那隻小鹿已經不受控制地狂奔了。
我一方面覺得他有點油膩,一方面又想他是不是也常這樣對別人,又覺得我不應該這麼理所當然的給他請,總之思緒一時之間沒有辦法停下來。
「辦公室裡同輩的人很少,我總是要珍惜戰友。」他又說。
我看著他,看不出有甚麼特別的含意,只好道:「上次你也給我解酒液,下次換我請你吧。」
「好啊。」他道。
回到包廂,台上幾個人正高歌一首粵語歌,我沒聽過,倒是宋明璋馬上朝他們走去、跳上舞台,跟著一塊唱。
……沒想到他也是個五音不全的傢伙。
業務部平常壓力大、玩起來也瘋,尤其大老闆和幾個部長識相地先走之後,那群人更是又叫又鬧又拚酒的,整個包廂都被他們的聲音給填滿了。
其他人吃得還沒盡興,留下來坐鎮兼付錢的蔣長順也不小氣,揮手叫來服務生,給每一桌又點了幾道。
因為是下午,時間還早,我就沒忌口,來甚麼吃甚麼,吃到肚皮都撐了,雖然不喜歡過於老舊的卡啦OK設備,但這種場合算是這家公司難得讓我覺得還不錯的一面,同事們都很放鬆,閒聊著彼此的家事和道聽塗說的八卦。
有傳聞大老闆準備退休,董事長有意讓他的兒子來接任經理人的位置,人事部已經在準備相關的資料。
空降部隊當然讓人不愉快,但也意味著底下的人短暫性的不會有更多變動,未必不是好事。
「只是這樣宋經理可能沒有機會再升,搞不好他會要走。」其他的同事在討論著。
宋明璋很得現任大老闆的賞識,因而蔣長順並不喜歡他,雖然不到處處制衡,但只要有機會,就會去動他開發來的一些客戶。
這對利益至上的業務部隊來說當然是糟糕的事情,不過宋明璋從來沒有抗議過一句,總是讓蔣長順安排,反正最後還是有大老闆會幫著他。
採購和業務沒有直接的關係,聊起別的部門的八卦更是零負擔,以前我對公司的人不太在意,這些事情從沒聽進耳裡。
我邊吃邊聽,這才搞懂了一些這裡的政治生態。
宋明璋不容易,或許他買單也是一種攏絡人心的賄賂。
嗑掉最後上來的甜點,想唱歌的人也唱夠了,準備散會,大老闆特許我們可以直接回家,不用再回辦公室打卡下班,因為吃得太飽,我打算走個兩站再坐捷運回去。
結果離開時宋明璋又過來攔住我,說要和我一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