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筆一畫把生活刻在紙上——專訪香港藝術家林建才

2023/01/31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我為這篇專訪畫的首圖
林建才,香港藝術家,創作媒介包括版畫及繪本。2012年畢業於香港城市大學創意媒體學院,並於2020年在Anglia Ruskin University取得童書插畫碩士學位 。 他喜歡走路,作品常常啟發自日常生活及路上的觀察。插畫作品曾贏得2021年英國Batsford Prize及入選2020年波隆那插畫展和WIA世界插畫展。

「嗨~好久不見!」「對啊,我頭髮都長了。」我看著螢幕那頭將近三年沒見的Kin,感到熟悉又好玩,說不上來哪裡不同,但除了髮型外,他整個人的氣質似乎也和我們同在英國時不同了。
他身後有個放滿藝術相關書籍的書櫃,牆角有成卷的畫紙,牆上則掛了各種膠類和手工具,「這是你的工作室嗎?看起來很認真耶~」「就是有一些書,一些做版畫的工具,還有畫紙。」Kin環視了一下身旁的物品,「我要來這裡才可以工作,在家沒辦法。」
把工作室從生活獨立出來,不僅能讓自己更好進入狀態,更因為Kin的創作涉及版畫會需要比較寬闊且專業的空間。除了功能性需求,住處與工作室分別坐落在島的兩邊也讓他能夠藉由身體的移動為生活帶來不同的體驗。
Kin的工作室,牆上的獅子和鴿子都是他的版畫作品

|在生活中提煉創作|

Kin說自己很多創作想法都來自於生活,有時是一句歌詞、一個電影畫面、書裡的句子、新聞事件、路邊風景,每當心中激起感受,他就會把浮現在腦海中的圖像記在手機的備忘錄。他時常翻看手機裡的這些點子,有趣的就把他們畫出來;也會把它們當作資料庫,在自己想要創作某個主題時,回頭翻找是否曾紀錄了可以運用的畫面。
Kin在阿姆斯特丹旅行時的墨水速寫
Kin在義大利波隆那的油性粉彩(oil pastel)速寫
近期和英國出版社合作一本關於遊牧民族的非虛構繪本《Nomads: Life on the move》(遊牧:生活在旅途中),靈感來自他在非洲撒哈拉沙漠旅行時遇到的遊牧民族,以及在英國搬家的經驗。「其實跟你也有關係的,」他說,我才猛然想起我們幾位朋友曾在劍橋一起找房子,雖然遍尋不著最後各自拆夥。「在英國搬家不像在香港那麼容易找車子幫你,那整個星期我從宿舍拖著行李箱走半個小時,像螞蟻那樣慢慢把東西搬過去。在走過康橋的時候我就想,哎我為什麼這麼可憐,還要搬多久……其實我沒有擁有太多東西,但我就想如果我每天都要搬家,有什麼東西是真的很重要我一定要帶走的,Nomads這個故事就是在那裡來的。」
Kin的靈感不太直接取自其他插畫繪本作品,也是為了讓創作更有新鮮感。由於人類的生命經驗大抵類似,因此自己想得到的主題可能早有其他人做過了,創作變成是用不同的方式在重複相同的故事。「我挺喜歡收集一些不同的故事,或是不同人看世界的方式,我覺得像是音樂、電影或詩,它們其實都有一些connection,創作人是用不同的媒介去說他們覺得這個世界有趣的地方。有時候透過他們的世界,我把它轉化成我自己的媒材,再把那個故事說一次,會有不同的變化,也可以把那個idea延續、分享給不同的人,可能就會影響另外一些人。」
與英國Cicada出版社合作的繪本《Nomads: Life on the move》

|美好就藏在那一眼瞬間|

Kin笑著說自己是個幸運的人,常常心裡想著某個主題就會遇上合適的點子,好像只要把腦中的意念往太空發射出去就好。然而,並非所有人都能夠在資訊海中辨認出靈感,能將吉光片羽留下其實是很仰賴覺察力的。Kin認為會觀察的人其實不少,只是或許生活緩一點的人才能把觀察到的東西創作出來;這個緩倒不是指身體速度慢下來,而是在抽象思緒中創造一個空間讓靈感進駐,畢竟雖然自己的生活節奏和上班族相比沒那麼急,但香港長大的他也習慣快節奏的生活模式。「可能你動作很快,習慣了很快,你看東西就更慢。像Matrix,你習慣了很快,那個子彈就很慢。」
在回想這段話時,我想起了電影《深夜加油站遇見蘇格拉底》,當男主角丹在公園告訴蘇格拉底這裡什麼事也沒發生時,蘇格拉底掐了丹的手臂,忽然間眼前接吻的人、接飛盤的狗、翻書的手指,全都變的像慢動作一樣。“The trash is anything that is keeping you from the only thing that matters . . . this moment, here and now.”(那些垃圾(雜念)讓你無法感受到真正重要的事,也就是此刻、此地、此時。)
或許走長路散步時、聽音樂時、通勤時,當自己專心在其中,時空就暫停了。如同Kin的插畫作品,畫面總是給我時空凝結的感覺,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像在幻燈片連續播放時突然按下暫停鍵,眼睛就抓住了流動的瞬間。
「我覺得有時候好的創作會讓你在那個時空暫時抽離了一下,讓你進到那個時間裡面,然後你會感受到一點點不一樣,它會給你一段時間,一個休息的時間,或是想東西的時間。」
十多年前和初戀女友分手時,他畫了一幅插畫,裡頭兩個盪鞦韆的人向對方伸手卻搆不著,畫面停留在那個「碰不到又好像碰得到」的瞬間,留給了觀者無限的想像空間。這幅對他來說是傷心的畫面,卻意外被許多人認為是甜蜜的畫面,甚至有人想把這幅畫送給自己的另一半。
作品〈Parallel〉中坐在鞦韆上的兩人向對方伸手
我問Kin是否會顧慮到觀者而努力將自己的感受表現在作品中,好讓所思能傳達給觀眾。他回答,很多創作想法其實都是為了自己而做,當某個瞬間感動了他,就得把它做出來才能夠放心繼續往前。由於心中一直是帶著自己的感動在創作,因此也像是把自己的意念注入了作品,至於觀眾是否能得到一樣的感受,他其實沒那麼在乎,畢竟每個人的生命背景都影響了他們是怎麼觀看世界的,同樣的東西在不同人眼中就會產生不同的感受。

|生命裡的每個遭遇終會化成養分|

以前的Kin在作品完成後鮮少會分享創作故事,而是站在旁觀的位置觀察他人對自己作品的反應。到了英國學習後,由於課堂有許多討論的機會,他開始學著為自己的創作說話;再加上返回香港後,三年來累積的教學經驗讓他逐漸喜歡上與人分享和交流。這也是為什麼《Nomads》出版後他在香港舉辦展覽和工作坊,就是希望透過交流把心頭重要的故事分享給更多人聽。
Kin在「據點。句點」藝術空間舉辦的展覽《生活在旅途中》
Kin在《生活在旅途中》展覽現場和讀者分享自己的作品
Kin提到自己某次在校園分享會中,問了學生是否看過他的繪本《電車小叮在哪裏?》,眼前的一百多位學生大部分都舉起了手,他才意識到原來自己的作品有這樣的力量去影響這個世代的孩子,也讓他想做更多關於香港在地的故事。
2022年出版的繪本《渡輪小星的秘密之旅》就是這樣來的。香港的渡輪和電車在過往是可以相連的,然而,城市發展使得香港多次填海,導致渡輪越來越往海裡退,電車和渡輪之間也漸漸隔起了高樓房舍。英國研究所畢業後,本想花點時間到各國旅居創作卻遇上疫情,環境和時局的改變,加上一些朋友的離去,讓甫回香港的Kin有了很深的感觸。「我回來的時候呢,這個城市就沒有在等我,很多人都離開了,整個城市都變了,我回來就覺得好像我自己也不再熟悉這個地方。電車小叮還在,我突然就覺得電車小叮好寂寞,有點像我自己,所以渡輪這本書其實是做一個朋友給電車小叮。」
雖然《電車小叮在哪裏?》和《渡輪小星的秘密之旅》是香港交通工具的系列繪本,兩者的創作期卻時隔五年,因此創作過程也有很大的改變。由於《小叮》是他第一次的繪本嘗試,因為不清楚一般繪本的製作流程,便把腦中想到的畫面全畫出來,再從那6、70張畫中挑選重組出36頁的故事。這本書得獎並出版後,為了彌補自己的不足,Kin決心到英國進修繪本創作。
Kin和劉清華共同創作的繪本《電車小叮在哪裏?》及《渡輪小星的秘密之旅》
而做《小星》時,由於自己已經更懂得如何創作繪本,所以是有了明確的分頁和草圖後才進行繪製。除了更能掌握方法,Kin在創作的想法和技法上也成熟許多。他說,就像電影《愛在》三部曲一樣,每部電影都隨著主創人的成長和環境變遷而轉變,他這系列的繪本也像是不同時期的自己在和當下的香港對話。

|那些觸動自己內心的經典|

雖然有點老套,但《愛在》三部曲在我心中一直佔有一塊位置,所以當Kin提到這系列電影時我心裡小激動了一下,如同一見到他時我立刻就注意到他的書架上有一本王家衛的書,心裡也是「果然!」了一聲。喜歡電影的Kin時常會把看完影片的感受畫出來,我注意到他在繪本《移民去哪裏?》以及和慢工出版合作的漫畫〈生日願望〉裡,皆置入了王家衛的《春光乍洩》這部片,更早之前也有與這部電影相關的影像創作,因此在這次見面前我特別先把《春光乍洩》找出來重看一遍。
聽到我問及《春光乍洩》這部片是否對他有很大的影響,Kin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可能自己就是文藝青年,而王家衛也是香港電影的經典代表。在創作《移民去哪裏?》這本繪本時,為了替主角們搭乘的太空船佈置點家的感覺,加入了一些香港的電影海報和路牌,而選用《春光乍洩》是因為這部片觸及了歸屬感、移民等主題。〈生日願望〉則因為故事是關於一段感情的結束,加上當時《春光乍洩》正巧在戲院重新上映,第一次在兩層樓高的大銀幕上看這部片的Kin受到很大衝擊,便把這部片畫進了作品裡。至於影像創作,則是某次自己在英國感到孤單時重看這部片後做的。
獲得2022年德國白烏鴉獎的繪本《移民去哪裏?》
「我喜歡這個電影其實是喜歡一個感覺吧,我覺得有些作品會在不同的時間給你一些安慰,這部電影對我來說有這樣的功用,所以有時候也不是在看它的故事,有時候是想要一個擁抱就回去。有一些作品我覺得是這樣,音樂啊或者是書,書來說就是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那也是我大學的時候讀的書,很多時候人生遇到一些問題就會回去,就感覺可以回去一個安全的地方,暫時過一段時間。」
談到在作品中引用經典時,Kin認為這些大師的作品都是很強烈的象徵,因此使用時要特別謹慎,不能因為「方便」而讓這些經典反客為主壓過自己的作品,避免觀眾在看作品時,心裡都是大師的聲音。「我也不是每個東西都要把它(春光乍洩)放進去。」
Kin與慢工出版合作的漫畫〈生日願望〉,收錄在漫畫合輯《白色的明天》

|再黑的夜晚仍存在著月亮|

儘管時常觸及深沈的議題,Kin的作品始終不忘保留一絲希望。例如描繪香港反送中運動的系列作品〈Dreaming〉,畫面充滿了劇場感,裡頭的人們彷彿無聲地吶喊。當時人在英國的他心繫著家鄉,希望藉由創作讓更多人看見香港,而這系列作品後來也被選入2020年的波隆納插畫展。
描繪香港反送中運動的系列作品〈Dreaming〉
Kin提到自己就算看了暴力電影,還是會試圖在裡頭尋找愛,也認為有時候創作若僅是反映當下的反應行動,留下的可能只是一時的憤怒,而經得起時間考驗的作品其實需要經過沈澱和消化。「我覺得畫面經過了我的身體再出來有一部分會被我消化掉,會想要作品給人一些力量、希望……像李安的電影那樣,總會在結尾處給人溫暖。」
2022年,經歷人際變化的Kin發了一則貼文,內容是李安的電影《少年Pi的奇幻漂流》中的這段話,“I suppose, in the end, the whole of life becomes an act of letting go. But what always hurts the most is not taking a moment to say goodbye.”(人生到頭來就是不斷的放下。但最讓人痛心的,就是沒有好好地道別。)
我想起自己也曾在疫情之初發過一樣的內容,那時英國開始軟封城,許多朋友在我還來不及說再見時就見不到面了,《少年Pi》給了當時的我一個安慰的擁抱。
在作品中留餘地,是因為Kin認為作品裡的角色是有感覺的,不要對他們太差,也不想讓自己和觀眾太痛苦。「因為我覺得創作收到第一個禮物的其實是自己,把一些想法分享出來就多了一個陪伴自己的東西。」他提到香港漫畫家智海分享過自己在兒童雜誌工作時,編輯說他的畫很好,就是有點寂寞,如果多畫一隻小鳥給蹲在路邊的小孩,這樣他就有個朋友陪伴了。這段故事Kin也一直謹記在心。
「因為我覺得創作收到第一個禮物的其實是自己,把一些想法分享出來就多了一個陪伴自己的東西。」
兜兜轉轉了世界各地,儘管頭髮長了,城市變了,Kin的那份溫柔卻始終如一。這些年來,他不斷把自己再往外推一點,也開始學習寫作、寫詩,把內心話刻在紙張,把對家鄉的愛注入作品,珍惜著還能創作的每一個當下,用不同的方式將故事和感動化成禮物送給這個世界。
專注在單刷版畫世界裡的Kin

訪談結束後,才發現這是我們第一次如此深入聊天,讓我看見外表寡言的他內心澎湃的一面。不知是否因為年齡相仿,或是不約而同或看或聽了類似的作品和資訊,總覺得現在一海之隔的我們比過去同在一座島上時要來得靠近,讓我有點感動。修改了幾次文章,我像Kin說的那樣把心意注入文字,希望將那三小時的美好盡可能如實呈現,而某些無法言盡的感動,就留給大家在Kin的作品中體會吧!

☁ Kin的〈靈感話室〉Q&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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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放鬆和休息
🐚 給〈靈感話室〉讀者的話:
謝謝你把文章看完,希望你在這裡能找到一點小花火去連結你的思緒。

想找Kin這邊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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