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鋼索上的北韓

是說美國前國務卿麥克．蓬佩奧（Mike Pompeo）在新書中爆料，2018年他還在擔任中央情報局局長時，曾秘密訪問北韓，並見到了金正恩。在兩人談到駐韓美軍的問題時，金正恩意外地表示，他並不信任中國，並激動地批評中國人都是騙子，他需要美軍駐紮在南韓，以制衡中國。如果美軍撤出朝鮮半島，中國將像對待西藏與新疆一樣，對待北韓。當然，金正恩這番話，很有可能只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在與美國人接觸時，用以爭取信任的話術而已。不過金正恩能說出這種話，說明他內心其實非常瞭解北韓戰略地位的敏感性。

北韓的存在，並能維持金家三代政權到現在，有其時空背景的因素，但最重要的關鍵是，北韓算是一個緩衝地帶，讓世界強權不會爆發衝突。如果冷戰時期北韓不存在，駐韓美軍將與蘇聯紅軍、中國解放軍直接對峙，那擦槍走火的風險將大增。但這種脆弱的穩定，仰賴多方勢力的平衡。當美國走向單邊主義，想要削減在南韓的駐軍時，對北韓來說，就要稍微靠向美國一點，不要跟俄羅斯與中國走太近，一來避免俄羅斯與中國，趁美國的勢力在朝鮮半島衰退之際，加強對北韓的控制，二來也能從南韓與美國取得援助，化解經濟封鎖，以減少對俄羅斯與中國的依賴。

當俄羅斯與中國的勢力衰退，或因各種原因，對北韓的支援降低時，北韓就要展現出強硬態度，避免美國與南韓趁機顛覆北韓的金家政權。北韓很聰明的小心移動，利用自己做砝碼，來平衡朝鮮半島上的各方勢力，爭取最大的利益。所以在蘇聯解體，中國走向改革開放，並與南韓建交後，北韓就開始計畫發展核武以自保。因為過去最大的靠山蘇聯已經倒台，中國的態度曖昧，在經濟發展的大旗下與美國保持穩定的關係。這時天平傾向了美國與南韓這邊，北韓選擇以核武恫嚇為手段，以重塑失衡的結構。即使當時的中國極不願意見到北韓擁有核武，在各個層面對北韓施壓，北韓仍然不為所動。

等到川普當選，眾所皆知川普揚言削減駐韓美軍，高舉新孤立主義大旗，這讓接班的金正恩，選擇與川普進行破冰的川金會，隨後更與文在寅會晤。甚至宣布暫停核武與彈道飛彈發展計畫，以改善與美國的關係。朝鮮半島的常年緊張情勢瞬間緩解，也讓俄羅斯與中國，難以趁虛而入。但這樣的情勢維持沒有多久，川普落選，新當選的拜登重申不會削減駐韓美軍，新冠疫情爆發，中國反而陷入自顧不暇的窘境，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卻在戰場上一敗塗地。朝鮮半島上的情勢急遽轉變，俄羅斯與中國勢力的衰退，讓北韓必需快速調整戰略，金正恩於是改採強硬態度來平衡新的情勢。

於是短短幾年內，朝鮮半島的情勢從冰雪消融變成戰雲密布，北韓不只重新展開核武發展計畫，更在短時間內接連試射大批彈道飛彈與長程火箭，挑釁的態勢十足。北韓這種前所未有的舉動，反映出俄羅斯與中國對北韓的支持，受到國內情勢影響，已經嚴重衰退。金正恩非常擔心朝鮮半島的脆弱穩定被美國打破，因此採取這種咄咄逼人的手段，將情勢推向戰爭邊緣，好搶先一步嚇阻美國。俄羅斯與中國其實也採用同樣的方式，以隱藏目前脆弱的情況，近期俄羅斯的太平洋艦隊，頻頻與中國海軍艦艇進行聯合演習與巡弋，超越往年的程度，也是同樣的邏輯。

但金正恩的這種策略，未來可能要面臨極大的考驗，因為隨著情勢發展，朝鮮半島已經很難再回到過去的均勢中。首先是俄羅斯在烏克蘭戰場的慘敗，讓俄羅斯變成二流國家，不再是過去的強權，即使還能夠勉強維持在遠東地區的勢力，也很難再向過去一樣，支援北韓。中國與美國的關係陷入低谷，兩國的貿易戰，恐怕會讓中國疲弱不振的經濟情勢，更為雪上加霜。未來中國是否還能繼續長期援助北韓，不無疑問。即使北韓想採取平衡策略，單靠北韓自己的戰爭恫嚇，能維持多久時間，恐怕也不樂觀。因為之前發射的大量彈道飛彈與長程火箭，已耗費鉅資，超越北韓一整年從中國進口糧食的總支出，而在疫情下北韓又傳出飢荒的問題，有可能動搖金正恩的統治基礎。

面對這樣的嚴峻情勢，金正恩有兩個選擇。一是繼續維持舊有的政策，並更走極端，以撐過目前的困境，甚至與中國進一步結盟合作，一起對抗美國。這樣做的優點，是金正恩不必改變國內的政局，能繼續維持自己的極權統治。但缺點是中國可能進一步控制北韓，而且在美中全面競爭下，北韓選擇力挺中國，勢必會遭受更嚴厲的經濟制裁，導致朝鮮半島的情勢更緊張，北韓不可能再從南韓獲得任何的援助，萬一真的捲入美中兩國的軍事衝突中，前景難測。另一個方法，是放棄舊有的平衡策略，趁這個機會離開俄羅斯與中國，改與美國破冰和解，這樣做的優點，在於北韓能夠擺脫經濟制裁，化解國內的危機，但金正恩必需要放棄核武，而且有可能會受到俄羅斯與中國的報復。

只是金正恩雖然對蓬佩奧說，他不信任中國，不過他應該更不信任美國，如果把手上的核武交出去，並對北韓國內的政體進行改革，比如在經濟制裁鬆綁下，學習中國的改革開放政策，有可能會動搖金家王朝的地位。即使這樣的發展對於北韓人民來說，是比較好的路線，但對金正恩來說，卻是風險極高的做法。歷史上多的是戀棧權力，充滿野心的獨裁者，鮮少見到能主動放棄權力，帶領國家走出困境的政治家。金正恩雖然在過去，很巧妙地周旋在各方強權下，維持著自己的利益，頗為精明，但在權力野心下，多少聰明蓋世的歷史人物，最後都被掃入歷史的灰燼中，金正恩恐怕也很難逃出這樣的誘惑與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