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幸福的計程車》

美雪今日跟一個久未謀面的朋友桃子見面，朋友約在離美雪家頗遠的咖啡店，朋友撒嬌似的跟美雪說，這裡的甜點是遠從日本進口的，絕對值回票價。美雪敵不過朋友大力的推崇，勉為其難的答應。

十二月的天氣略有寒意，就連身在南國高雄，美雪也禁不住把厚外套朝胸口緊緊的拉上。那是一家名為《幸福》的咖啡店，店外的牆壁漆有淡粉紅色的油漆，在店門口還有一顆高約160公分的雪白色大聖誕樹，從白天就開始閃爍著燈光。店內傳來甜食淡淡的香氣，這家店聽說很受女性歡迎。

她跟好友從下午就開始聊，許是太久沒見面了，一不小心就聊了好幾個小時，直到天色漸漸灰暗下來。

美雪忍耐不住，還是脫口而出：「桃子，我離婚了！」

桃子略顯吃驚，追問著：「怎麼回事？不是上次見面時還好好的嗎？」

美雪表現的很平靜：「其實我思考很久，只是不知道怎麼開口，他真的是一個很好的男人，沒什麼好挑剔的。只是…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就沒有那種開心幸福的感覺了。」

美雪邊說邊把玩著小湯匙。

桃子稍微鬆了一口氣，又抱怨道：「妳倒是樂得輕鬆，我現在不只要顧一個小孩，肚子裡還有一個，根本不可能逃脫。」

女人們聊起感情，不是三言兩語可以結束。但總是在聊生活枝微末節的小事，不肯直指核心。或許，就算面對最親密的姐妹，人類總有一種自傲，認為就算告訴了，也不會被理解。

坐在戶外的椅子上，美雪打起哆嗦，一年四季她最討厭冬天。

桃子看了看手機，驚呼了一聲：「居然已經五點半了！我兒子還在幼兒園等我。美雪妳多坐一會兒，我得先走了。」

桃子匆匆告別，約定好下個月再找時間碰面。

美雪望向落地窗外，灰濛濛的天空露出一輪滿月，閃耀著黃澄澄的光輝，天色卻還亮著。馬路上的機車騎士們只顧著向前騎竄，不時發出機械引擎晡、晡、晡的聲音，排氣管的煙霧跟灰色的天空混在一塊兒，她好奇有沒有騎士在停紅燈時跟她一樣，望向天空。

美雪將最後一口咖啡飲盡，請櫃台幫她叫了一輛計程車。

開到咖啡店門口的那台計程車，看來並不是很新穎，沒有新型車那種流暢的弧度，四四方方的車體，讓美雪聯想到「棺材板」這種夜市美食。美雪上了車，司機並沒有開冷氣，他把車窗半開，讓冬日的涼風灌溉進來。

美雪嗅了嗅：「司機，你這咖啡好香。」

飲料架上，司機用保溫瓶放了一壺熱咖啡。

司機默默回答：「是啊，咖啡自己泡最好。哪像現在年輕姑娘們都要上咖啡館…」

說著說著，司機抬頭看向招牌：「幸福…咖啡館嗎？小姐您跑這麼遠，來找幸福？」

司機露出意味頗深的微笑。美雪稍微有些拘謹了起來，他看向司機被口罩遮起的大半張臉。從眼角的魚尾紋與髮色，美雪猜測他約莫五十來歲。

司機邊開車又繼續抱怨道：「現在的年輕人真的不知足，想想當初如果台灣被阿共仔統治，還有辦法像現在這樣幸福嗎？」

司機邊說邊搖晃著他的腦袋，又喃喃唸著：「不知足…」

美雪覺得這司機眼神有些古怪。

她看向前座座椅背後的司機資料一李天富,民國四十三年生,車牌ASZ0063。

美雪偷偷地拍了一張照,並傳了簡訊跟照片給朋友：「桃子,我剛上計程車,這個計程車大叔很奇怪,如果我到明天早上都沒有消息,妳幫我報警！」

美雪傳完簡訊鎮靜的抬起頭，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她默默安慰自己至少證據已經傳出去了 。

司機又開始抱怨了起來：「現在的年輕人都不生小孩嘍～只顧著養貓養狗，享受當下，也不想想老了以後只有一個子女，那子女要照顧自己父母還要照顧伴侶的父母，多辛苦呦！更何況一個屁都不生。」

美雪覺得更加不自在起來，她希望這段車程能趕快結束。

司機瞄了瞄美雪，似乎想得到一些認同：「小姐，妳說是不是？人為什麼要讀那麽多書呢？妳看看那個美國留學回來的碩士，還不是把老爸給刣死呀！小孩子還不如陪在身邊實在。」

司機摸摸下巴看著她：「小姐，妳看看這些社會新聞，妳還覺得台灣是個幸福安全的地方嗎？」

美雪只覺得車內的空氣隨著話題凝重了起來，司機的提問真實到令她覺得無禮，就好像硬生生要把她偽裝的社會面具扒開，直指她的心臟。

若不是還坐在司機的車內，地位處於劣勢，美雪還真想回司機一句：「干我屁事，就連我心理醫生都沒能問得如此深入咧。」

美雪望向車窗外的景色似乎有些荒涼，怎麼離市區越來越遠？稀疏陳舊的透天厝佇立在小道兩側。

美雪緊張的問司機：「司機，司機，這路有沒有走錯啊？」

司機專注沈默地望著前方，若有所思 。

這讓美雪更加不安了起來，她看著門把想確認車有沒有上鎖，腦海中演練著如果等等司機停下車，她是否應該趁機跳車。

「啊！上鎖了…難道只能跟司機拼了？」美雪內心暗叫不妙，暫時按耐住跳車的衝動。

司機淡漠的應了一聲：「我這是抄近路。」

美雪內心才不相信司機的話，她開始回憶起台灣發生過幾件計程車司機殺人的事件—民國77年的計程車之狼張正義，連續殺害了六名女子。高雄的計程車司機劉學強，原本帶日本旅客到處遊玩，求愛被拒絕後，竟然持十字弓趁日本旅客真理子熟睡時將其殺害。想著想著…美雪突然覺得台灣似乎也不如她想像的安全。

此時美雪開始後悔自己沒有隨身攜帶「防狼噴霧」，她開始搜尋起包包希望找出一些「武器」，摸著、摸著，只找到一隻鋼筆…。鋼筆也可以是很有殺傷力的，只要看準司機的頸動脈…美雪望著司機黝黒的後頸，在看向他穿的白襯衫似乎有些發黃，美雪腦海開始想像這位司機過得又是怎樣的人生。

怎樣的人會忙到連襯衫都沒空換乾淨的，難道他沒有太太嗎？還是中年離婚讓他變成這種憤世嫉俗的心態？是不是他沒有子女照顧他？說不定是落魄的老闆，工廠倒閉跑來開計程車。

美雪突然覺得有點同情起這位司機，這樣的心理轉變讓她自己也有點驚訝。

車終於開回市區，司機又調侃起美雪：「小姐，你看車資都跳到快三百元，妳這趟幸福之旅也太昂貴了。」

美雪終於按耐不住：「司機！這邊路邊停車就好。」

司機顯得有些驚訝：「小姐，前面就是妳家了。」

美雪緊抿著嘴不說話，呼吸有點喘，手裡還緊握著鋼筆。

就這樣最後五分鐘，車內一片寂靜，只剩下美雪沈重的呼吸與車窗半開時灌入的風聲。

計程車終於駛入美雪家的巷口。

計程車司機拉起了手煞車，用有點沙啞的聲音對美雪說：「小姐，剛剛對不起…跟妳不小心聊了太多，不是有意冒犯到妳。

」

美雪尷尬的：「嗯！」了一聲。

司機的聲音變得有點哽咽：「妳的年紀看起來跟我大女兒很像，讓我忍不住想知道妳們年輕人到底腦袋在想什麼。她上禮拜突然打電話跟我說：「爸爸，我回家住好不好？」我當然說好啊！不管怎樣都是自己的女兒，無論發生什麼事，爸爸我都會照顧她的。」

美雪覺得內心有一部分變得暖暖的，想說些什麼安慰司機：「她回家住說不定也是一件好事啊，你們可以有更多時間相處。」

司機控制不住情緒：「我就拿我這個大女兒沒辦法！已經過了一個禮拜了，我忍著不問她到底發生什麼事，她還是沒跟我說，她什麼都不說我怎麼幫她呢？」

美雪拍拍司機顫抖的肩膀：「有點耐心，等她開口吧。說不定這對她也很困難，就陪伴著她就好。」

司機用手抹了抹眼睛，默默點頭。

車外天色已暗，冷風搔刮著行道樹發出沙沙的聲音，如輕柔的細語在耳邊呢喃。老舊計程車的排氣管不斷吐出熱呼呼的廢氣，就如同老司機一股腦將內心的苦水一吐而盡。

在十二月的晦澀月光下，車內兩個人緊緊的擁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