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說,「柏拉圖咖啡館」沖泡咖啡的動作快極了。他們二人聊談還沒進入尾聲之際,那個叫愛麗絲的小姐端著黑色托盤走了過來。他們私密的談話不得不就此打住了。
「先生,這是你們的熱咖啡,」她依序從托盤將咖啡放在狄卡斯的面前,然後才是艾略特的,接著說,「這是你的糖包和奶精,不夠的話,跟我說一聲,馬上給你補上。」
當下,艾略特露出困惑的表情,他的抬頭紋彷彿加深了一寸。他想,剛才,他們在櫃檯已經向老闆表明不需這些東西了,為什麼又送來了?難道老闆不理會他們的叮嚀,還故意加重糖份要折磨他那敏感易傷的胃腸?又或者說,在這曖昧的時刻,遞上糖包和奶精代表著某種隱晦的警告嗎?
「小姐,我們不是說不要……」艾略特剛說到這裡,狄卡斯立刻將予打斷了,接腔說道,「沒事。小姐,你忙其他的事去,我們若需要糖包和奶精,再麻煩你。謝謝!」
看得出來,愛麗絲的神情很平淡,彷彿認為眼前的事情不曾發生似的,採取出公式公辦的態度,把空的托盤拿在手上,還好玩似地拋轉了兩圈,才朝向咖啡館內走去。這時候,從臨走道的玻璃窗的反光中,她的嘴角掠過了狡黠的淺笑,不過,狄卡斯和艾略特坐在那個位置和角度是看不到的。
「狄卡斯,你為什麼不讓我把話說完呢?」艾略特難掩抱怨說道。
「別生氣。我當然知道,」狄卡斯語帶安撫地說,「老闆送來糖包和奶精的用意。」
「什麼用意?剛才,我們不是明確表明了嗎?而且,老闆也知道我的胃腸不好,糖份甜食碰不得呀。」
「好啦,艾略特,看事情有很多角度,有時候可以善解,有時候只是固定的客套話,不必當真。」
「那你說說看。」艾略特說。
「我舉兩個例子,你聽聽看,有沒有道理。」狄卡斯拿起他的美式咖啡,不加糖包也不加奶精,輕輕地啜了一下。他這個動作像是在滋潤喉嚨,以利於接下來的敘事。「我先從時間順序說起喔。1980年代中期,我經常回到故鄉嘉義市,朋友江詩丹知道我要小住一陣子,某日晚上,便邀請我到文化路用餐。」
「你這位朋友蠻有情義的嘛。」艾略特主動搭話,表示他正一寸一寸地放下「糖份」的心結了。
「是啊,江詩丹做人海派,平時熱衷於交際應酬。他青年時期寫過現代詩,在各詩刊發表現代派風格的作品,不僅如此,他還得過幾個蚊子報的文學獎,論寫作新詩比我厲害得多。」
「在那個年代,文化路有什麼特別的餐廳嗎?」艾略特不是嘉義人,又不曾到過天長地久和彌陀寺遊歷過,對嘉義的地形環境就和陌生人一樣。
「說來有趣。」說到這裡,感性的狄卡斯似乎被自己的敘事所觸動的樣子,他陷入了短暫的沉思,一會兒才醒悟了過來。「那時候正流行在西餐廳用餐、談事情、泡女友,文學青年以咖啡代替伏特加開發靈感。」
「這麼說來,那真是個美好的年代。」艾略特加強語氣說道。
「是的。我的確認為,我們擁有過那樣的美好的年代。不過,當我在歌頌西餐廳這個空間的同時,我不免要指出它的不足之處。」
「有什麼不足之處?」
「那天晚上,我與江詩丹來到『夢幻西餐廳』,服務生立刻走來招呼,問我們點什麼餐。我想,來到西餐廳用餐當然要點牛排了。而江詩丹平時就愛吃牛肉,正符合了他的口味。不過,問題來了。」
「進了西餐廳,還能有什麼問題嗎?」
「有,有,說來你難以置信呢。」狄卡斯有點洩氣地說,「服務生問我們的牛排要幾分熟時,我直說五分熟給自己新的挑戰,而江詩丹就更絕了,他竟然說要三分熟呀。三分熟的牛排是什麼樣子?我光是想像帶著血絲的紅肉,就不自覺地毛骨悚然了,哪敢拿起刀叉往肉塊切割呢?」
「後來呢?」
「我心想,江詩丹既然這樣說了,表示他不在意餐盤上的紅肉是否滲血猶存?說不定,他還覺得這是在大快朵頤呢。」
「在那之後,端上桌的牛排讓你們滿意嗎?」艾略特按捺不住地追問。
「哎,」狄卡斯不禁嘆了一口氣,延續了五秒鐘左右,「剛開始,我以為可能是館內燈光昏暗的緣故,看不出牛排的烹調熟度,後來我們切了吃下一塊,才知道無論是江詩丹的三分熟或我的五分熟,其實都是全熟了。你說,這與期待相反的牛排餐不令人氣餒嗎?」(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