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睡醒來到七年後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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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一生,親眼見過很多人的死亡。」
「後來,新年的鐘聲敲響了,從此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死亡了。」
我爸的葬禮上,我當着我爸和後媽的遺像,把他們的骨灰倒進了垃圾桶。
然後對着我爸的遺像比了箇中指,宣佈我新人生的開始。
靈棚裏身形單薄的豔麗少年,是我後媽留下的病秧子兒子。
和那堆數不清的債單一樣。
他也是我爸留給我的「遺產」。
1
我爸死的那天,我把悲傷的事全想了一遍,生怕自己在葬禮上控制不住笑出聲來。
有個單薄的身影窩在靈棚的角落裏,凍得瑟瑟發抖,試圖把自己縮成一團。
不間斷地,會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悄悄地看過來。
眼神可憐巴巴的。
他是我後媽帶來的兒子,比我小三歲,長得跟他那討人厭的媽一個樣,一樣漂亮得令人憎惡。
我沒搭理他,獨自應付來弔唁的賓客。
自從我爸領了那個被豪門趕出來的病美人進門,爲了給她治病,他掏空了家底,欠了鉅額外債。
甚至逼着我輟學打工,給那個女人掙醫藥費。
哪怕我回回考年級第一,哪怕老師和校長輪番過來勸,無論我怎麼跪下哭着求他他都充耳不聞,甚至當着所有人的面抽我。
我反抗他就拖着我,跟拖屍體一樣生生地拖出校園,回家打得我耳朵差點聾了。
初三那年他給我辦了休學,徹底阻斷了我從小就想靠讀書脫離家庭的路徑。
可是幸好啊,那個女人都沒撐過一年就死了,他也從工地上摔死了。
天知道我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有多費勁地壓下翹起的嘴角。
雖然他死的時候一個子兒都沒給我留,還給我留了一大筆債務,臨死前買的保險填的還是那個小崽子的名字。
——但是,真痛快啊。
可終於他媽的死了,我可終於他媽的能重新回去上學了。
還有這個小崽子——他親爸到底能不能把這累贅外加燒錢窟領走啊??
那個女人有病,他也有病,我可不想像我爸一樣賣完房子賣傢俱、砸鍋賣鐵地給他治病。
但問題是,他現在跟我在一個戶口本上,也就是說,從法律角度上,我得管他。
現在這小崽子還偷偷摸摸地從角落裏探出頭來瞅着我呢。
我眼神掃過去,他就驚嚇般地移開視線。
但是過一會兒視線又會黏糊上來。
小崽子好像已經覺察到我不喜歡他,一直小心翼翼畏縮在角落裏,穿着件單薄的T恤凍得瑟瑟發抖,也不敢打斷正在處理喪事的我。
可是一直等到所有人都走了,也沒有人來接他。
身高腿長的小崽子縮在風吹雨打的靈棚裏,像只被人拋棄的狗崽子。
——我也是。
親戚們踢了一天的皮球,沒有人願意接收我,不過早就是預料之中的事,沒什麼好難過的。
我爸死了我比什麼都高興,就算出去要飯我都樂意。
眼看人都走了,我偷偷把我爸的骨灰盒挖了出來。
當着他和我後媽的遺像,我直接揚了倒進垃圾桶!
然後轉身朝我爸的黑白遺像不屑地比了箇中指,「下地獄去吧!」
身後忽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音,小崽子從裏面爬出來,一步一步地向我走過來,眼圈紅紅的。
他小心翼翼地從後面拉住我的手,聲音怪可憐的,抽噎着。
「姐姐......」
我轉身仰頭看着他,毫不留情地從嘴裏吐出一個字,「滾!」
「找你自己家人去,別來煩我,那煞筆都把錢留給你了你有什麼好哭的?今晚該睡大街的人是我!」
這小崽子一直緊緊攥着我的手,我怎麼恐嚇他也不鬆開。
他比我高小半頭,只睜着那麼一雙溼漉漉的眼,可憐巴巴地瞅着我。
「姐姐.....姐姐不能睡大街,大街冷,而且很危險......」
「我的錢、我的錢都給你!你......你能不能不要趕我走......」
我最受不了他楚楚可憐的樣子,正要不耐煩,他卻突然撲上來抱住了我!
那雙和他媽媽一樣勾人的桃花眼通紅,嗚咽着,「姐姐,別不要我......他們都不要我了!」
「姐姐嗚嗚嗚,姐姐你不要丟下我,我只有你了......」
「姐姐我喫的不多,我給你幹活,我也可以打工掙錢,你別不要我......」
聲如蚊吶,他一天都沒喫飯,冷得還在打顫。
我的拳頭緊了又緊,最後還是放下,「放開。」
他不敢不聽話,瞬間就放開了,然後淚眼矇矓地瞅着我。
我嘆了口氣,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言簡意賅。
「回家。」
他一怔,然後忽然探出一截清寂冷白的手腕,試探地拉住我的衣角。
小崽子的聲音帶着哭腔,「姐姐,別丟下我......」
我冷着臉拉起他往家的方向走,小崽子愣了。
然後再也憋不住,掛在我身上一路走一路哭。
2
我沒法不要他。
我爸只對他們娘倆和顏悅色,自我媽去世後,他酗酒,高興了打我一頓,不高興了打我兩頓,我從小到大身上沒有一塊好肉。
後來他們娘倆進門,那個女人某天一夜未歸,我爸又重新拿起了酒瓶,我習慣性地抱頭蹲好,準備捱打。
習以爲常的毒打沒出現。
是他跑過來捱了我爸一記酒瓶子。
那麼小一小孩,看着跟病秧子似的,替我捱了一下。
傷口汩汩流血的時候還一直哭着跟我爸喊,「別打姐姐!別打姐姐!」
自那之後我爸再沒敢打過我。
在我十四歲,我爸給我辦退學的那個晚上,是他悄悄摸摸溜到哭泣的我面前,掏出他平常珍寶似的小破錢包。
零零碎碎的錢,加起來有好幾千。
都是他攢的。
小崽子啞着聲音,輕聲細語的,貓兒一樣。
「姐姐,我媽媽的病治不好了,你拿着這些錢去上學吧。」
我當時惡狠狠地接過他的錢,抹了把眼淚,惡聲惡氣地讓他滾。
當然最後我也沒去成,這錢我也沒還給他,他也從來沒跟我要過。
他好像真的對我挺好的。
至少比我爸對我好,也比他那個虛僞的媽要好。 
我就這麼把小崽子領回了家,帶着他去派出所換新的戶口本,他跟我一塊改了姓,和我媽姓,姓夏。
小崽子以後就叫夏洲了。
可能人這點真的很賤。
苦了小半輩子,就沒見過人對自己好過,所以碰見點關心和保護,珍貴得跟什麼似的。
就像我當時,竟然還真的做起了「小崽子也許是最後一個愛我的家人」的美夢。
爲了這麼點好,就義無反顧走了我爸的老路。
沒辦法啊,苦喫多了的人,偶爾也會饞點甜的。
我那個神經病戀愛腦的爸把家裏房子全賣了,他死前還能賣老臉去親戚家擠一擠,他死後那些親戚如避瘟神一般把我和小崽子趕出來。
沒有爸媽撐腰的孩子,命還不如一條流浪狗。
我們真睡過一段時間的天橋橋洞。
我爸的意外保險賠償金,盡數填了之前的債,所剩無幾。
幸好這些親戚裏有個看不下去的,給我找了個能住的地方,此後我倆就在就在狹小破舊潮溼的老舊筒子樓擠了三年的高中時光。
其實這居住環境又破又差,比以前住的地方差得不是一星半點,我和小崽子只能擠一個屋睡,房子小得都沒有客廳和陽臺。
衣服也只能晾在樓下公用的晾衣繩上,這裏陽光很難透進來,潮溼陰暗。
但是能擺脫我爸他們,我還是挺高興的。
3
雖然休學了一年,但是幸好有以前的老師校長推薦,我得到了一次南城一中選拔考試的機會,成功以門門滿分的成績順利進入學校就讀。
我爸以前供夏洲讀的是私立中學,爲了給我省錢,他去了我以前的初中。
因爲我要打工,所以從不上晚自習,放學的時候,夏洲就會安靜地站在校門口,等我一起回家。
起初我不讓他來,可後來一次撞見他被幾個穿校服的社會混混圍堵要錢。
在我一腳把領頭的踹倒在地,奪過他的鐵棍把其他混混挨個揍了一頓後,冷聲冷氣地讓他以後和我一起回家。
夏洲身子骨弱,模樣長得好,性子也溫吞,受了欺負也不會跟我說。
——所以一般靠我拎着他們領子,扔在他們學校社會青年們和校霸頭子面前,武力震懾。
「欺負我弟算什麼本事,有種來南城一中找我夏蔓枝單挑。」
「再讓我看見有人欺負他,我直接掄廢他腿,反正我有家族精神病遺傳史,不怕死的儘管來。」
校霸嘴裏叼着的煙都嚇掉了。
說完我就帥氣地轉身離開,對呆愣在原地的夏洲抬了抬下巴,「走。」
然後小崽子回過神來,乖乖地跟在我後面,走遠了之後小聲跟我說,「姐姐好厲害!」
他說這話的時候雙眼亮晶晶的,我捏了一把他的蘋果肌,「下回再受欺負記得吱一聲,記住了麼?」
夏洲笑着點點頭。
日子細水長流地過,我中午的時候去餐廳幫忙,回來的時候會捎飯菜回來給他。
晚上打工回來的時候多半是深夜,夏洲始終亮着燈等我回家,我回來還能喫上一頓熱乎乎的夜宵。
偶爾忙到特別晚,回來已經是凌晨,燈依舊亮着,夏洲趴在桌子上都睡着了。
聽見我回來耳朵微動,條件反射地爬起來,睡眼惺忪地黏上來。
「姐姐,我再給你熱一下飯,你先休息一會兒。」
家務事基本上不用我操心,洗衣做飯打掃衛生他全攬了。
每天回來我的書本都會被他收拾好,用完的筆芯我還沒發現他就能及時更換,校服也會一早就熨好放在牀頭,每天早晨甚至牙膏都會幫我擠好。
夏洲妥帖又細心,基本上我是被照顧的那個。
高中上學早,我通常都是被鬧鐘叫醒匆匆爬起來洗漱喫飯,回回出門前都要被夏洲無奈地叫住,任他穿着圍裙低頭給我仔細地整理衣服。
夏洲總是彎着眼睛,溫潤地笑,「姐姐,你衣領亂了,今天降溫,把外套穿上。」
「知道啦知道啦,小小年紀嘮嘮叨叨的,小老頭,我走了啊。」
其實那個時候日子真的過得很苦,但是再也不像以前一樣動不動就捱打捱罵,活得那麼窒息。我無數次慶幸留下了夏洲。
沒有他,我自己一個人這麼苦兮兮地過,可能就活生生成了熬日子了。
小崽子懂事黏人又聽話,空暇時間會偷着出去兼職,他幹不了高強度的重活,就去找發傳單這樣的小活,我再三警告也還是會偷着去。
然後把工資塞我枕頭下面。
夏洲自己花銷省得不能再省,但是會偷偷攢錢給我買好看的衣服裙子。
在我忙到都忘記自己生日的時候,會捧着蛋糕朝回家的我笑,「生日快樂,姐姐。」
......
本來我以爲日子會這樣平穩又幸福地向前推進。
直到高二的某一天,夏洲班主任突然給我打電話。
——夏洲在體育課上暈倒了,流血不止。
從此我們就搬出了這個已經有感情的筒子樓,我搬去了個地下室。
那裏潮溼,一股黴氣,只有從前住的地方一半大。
這回不再有好相與的鄰居,只有苛刻兇惡的房東大媽,回來晚些稍微有點動靜,就要被她下來敲門罵半天。
小崽子沒和我擠在一塊。
他命好,睡寬敞的醫院病房。
可他命也不好,白血病,和他媽一樣。
我命更不好,沒有他我只用打兩份工,有他我活生生加了九倍。
可我不能不管他,十八份工也得打。
我只有他了。
4
夏洲住院之後,我的工作瘋狂加量,沒有他的照顧,我經常忙得顧不上喫飯。
週末晚上從網吧結束網管的工作,又馬不停蹄地趕去很遠之外的酒吧,我在那裏還有打掃衛生的兼職。
我蹬着從我爺爺那代淘汰下來的自行車,旁邊轟隆一聲,一架黑紅色的重機車極爲囂張、風馳電掣擦過我馳騁而過!
凜冽的朔風沒穿過對方的頭盔,卻給我差點幹得從車子上仰下去——
我跳下來好不容易站穩,餘光卻突然瞥見一抹鮮豔的玫瑰紅——
酒吧門口,玫瑰紅裙,身形窈窕,人間姝色明豔富貴花。
——宋薔薇。
我太知道她了,我們學校有名的白富美,這麼一看校服確實束縛了她的美麗。
機車轟鳴一聲,停在宋薔薇面前。
路燈下,少年長腿一伸支住車身,單手解釦摘掉頭盔。
暖橘色的光打在他額前的碎髮上,一雙丹鳳眼,又野又冷。
一身耀眼到奪目的紅色機車服,痞得不行,樣貌惹眼。
——言楚。
巧了這不是,這人我也知道。
我們學校高富帥圈子裏最吊的高富帥,據說老爸是電視上一大半都看得見的廣告產品總公司的老闆。
我們學校裏有錢的特別多,但這些高富帥們背地裏也管言楚喊「太子爺」的,可見是這裏頂尖的背景了。
宋薔薇挽着言楚的手臂就走進去了,他們倆這一看郎才女貌的,一看就是早戀——少爺小姐的事,能叫早戀麼?那叫聯姻!
停車子的時候我眼皮跳了跳,總覺得有不好的預感。
我正賣力打掃後廚房的時候,領班喊我去二樓幫忙抬酒箱,說樓上來了一堆闊少,點了一堆死貴死貴的酒。
我擦了擦手,搭把手抬着酒箱跟在領班後面,走上二樓的時候,我神色微變。
今天真是巧他媽媽給巧開門——巧到家了。
領班說的「一堆闊少」,嘿,您猜怎麼着?我全認識。
全是我們學校的。
富家子弟拉幫結派組成的一個人人熟知敬畏的「圈子」,今天圈子成員差不多都到齊了,有幾個眼睛已經瞟上了我們這些送酒的服務員。
我低下頭,儘可能地用劉海和頭髮擋住自己的臉,盡一切可能裝作若無其事地放下酒箱,眼睛不敢亂瞟,只盯着地面。
祈禱着不要有任何人認出我。
並非我矯情,原因無他。
——他們確確實實都認識我。
南城一中,沒人不知道我夏蔓枝。
年級第一,品學兼優,老師們嘴裏快傳成神話的——夏蔓枝。
他們都說,「流水的第二,鐵打的第一。」
宋薔薇和言楚都相繼考過第二,但我的名字永遠在排名上壓他們一頭。
我和他們這幫富家子弟,井水不犯河水,毫無交集。
但我知道他們這種人的「愛好」。
我怕我被認出來,我就能成爲他們今天取樂的「主菜」。
畢竟誰也不知道紈絝子弟們一時興起能幹出什麼事來。
街頭混混找事我不怕,但是權貴子弟我是真的不敢招惹。
他們手眼通天,一根手指就夠碾死我了,我倒是不怕,但是我怕夏洲出事。
主要是,我不能讓我本就不富裕窮得一清二白的家庭雪上加霜。
但天不遂人願這五個字古人誠不欺我,領班招呼我擺酒。
我想着快點擺快點離開這裏,中途不慎被不知道誰伸出來的腿絆了一跤,那一刻我心都提到嗓子眼裏了
——我眼裏看不到我可能要着地的臉,我只看得見那一萬八一瓶的酒!!
我死死地抱着那瓶酒,腦袋重重磕在茶几矮腳處!
磕得生疼,我臉朝下的時候面容都疼得扭曲了。
周圍吵吵嚷嚷的,我艱難地爬起來的時候,領班正鞠躬賠笑臉道歉。
旁邊那個闊少突然停下了數落領班的嘴皮子,不可置信地盯着我——
「臥槽,夏蔓枝???」
他嚎得一嗓子把所有人的視線都嚎過來了!
他拉着旁邊人一個勁地指着我,「臥槽你瞅!那人是夏蔓枝嗎?!」
???
等等,我知道你急,但是你先別急。
我放下酒,按着發疼的後腦,感覺一陣頭暈。
我側過臉,想避開他們凝聚上來的打量視線,突然有個男生扳過我的臉,撩起我的劉海兒拽着我衝他們嚷嚷,興奮得像是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似的。
「你們看你們看!真是夏蔓枝!咱們大名鼎鼎的年級第一啊!」
這人下手沒輕重,扯到我頭皮了,我咬緊了牙。
「楚哥你看,是不是那個老搶你第一的那娘們!」
果然最壞的事情發生了,他們一羣不到年紀偷喝酒的闊少,今天可算是找到了最大的樂子。
——那就是我。
他們不懷好意地對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像發現了一個好笑的小丑一樣雀躍不已。
「好學生也來酒吧啊,你們班主任知道嗎,年級第一?」
其中還有一人扭頭問陪酒的女郎,「她在你們這幹什麼的?端果盤的?」
「端果盤?我看是陪酒的吧!」
宋薔薇端起飲料的動作停了一下,驚詫地打量了一眼我。
她身邊有人拿起手機,好像是在拍我,我捂着後腦袋的傷,木然地任他們拍。
我想走,但是有幾個人站起來擋住去路,我眼皮子又跳了跳。
「各位,明天的學校新聞我都想好了,清純女學霸表裏不一,白天上課,晚上酒吧陪酒哈哈哈哈哈……」
「看她平時清高得跟什麼似的,背地裏不還是跟那些陪酒女一個貨色,給點錢就什麼都能幹吧。」
看來今天這事難善了了。
我在認真地思考半夜給校領導打電話請來酒吧,證明我真沒幹什麼違法亂紀的勾當會不會被記過的時候,周圍突然安靜下來。
「夏蔓枝?」
我回頭,言楚坐在沙發上,微微前傾,看向我。
那雙丹鳳眼裏隱含探究和幾分興致。
「夏蔓枝,你在酒吧幹什麼?」
他發話的時候沒有一個人說話,齊刷刷地安靜盯着我,要把我盯出個洞。
我掃了他們一圈,悟了。
領頭的、管事的是言楚。
希望這個有腦子考第二的闊少不是個愛拿人取樂的有道德的君子。
我一張死魚臉,「打工,掙錢。」
旁邊有個人控制不住樂出聲了,滿含惡意地嘖了一聲,「掙錢?不會是拿身體掙錢吧,學霸你要有困難你跟我們說一聲啊,我們可以幫~幫~你!」
宋薔薇輕輕喝止住了他。
面對他們本就惡意的揣測打量,我索性破罐子破摔。
我點頭。我說對,「家裏窮。」
他們愣了一下,似乎是震驚我毫不避諱地承認貧困生的身份。
但還是有不甘心地追問,「有多窮啊,窮還上得起一中?」
「肯定是貪慕虛榮,想買名牌包攀比唄,和這些個陪酒女一樣吧,現在怎麼可能還有真的窮人!」
「就是,能有多窮啊。」
言楚抬起頭,眼睛微眯,語氣輕飄飄的,「家裏真這麼困難?已經逼到你來酒吧這種地方『打工』的份上了?」
這人有點道德,但不多。
旁邊的人跟着哈哈大笑,他眼裏也含着分微嘲的笑意。
行,你們跟我玩「簡單的嘴臭,極致的享受」是吧?
我現在就給你們看看什麼叫「極致的坦誠」!!
我還是那張萬年不變的死魚臉,只是聲音低沉了些。
「是有點困難吧,我爸媽前些年去世走了,留下好些外債。我弟白血病,家裏只剩下我一個勞動力了。」
「在酒吧後廚打掃衛生,一個小時能掙十五塊。酒吧給的多,我也沒得挑的。」
真誠從來都是必殺技。
我朝他們努力揚起一個充滿歉意的笑臉。
「抱歉啊同學們,今天掃你們興了。」
「我剛從網吧兼職完就緊跟着來這了,可能是累昏頭了,摔倒了還差點把你們酒打碎了......」
我把酒瓶子規規矩矩地擺正,朝他們鞠了個躬。
「對不起,是不是打擾到你們了?」
對面鴉雀無聲。
他們臉色都變了,張着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卻像沒看見似的,還在不好意思地自說自話。
「謝謝你們的好意,跟你們當同學真幸運,但我一天這幾份工還忙得過來。」
「我弟弟下個月做手術,我還得去打工賺錢把手術費湊出來,不能跟你們聊天了,酒給你們擺好了,我還有一堆盤子要刷,我先走了。」
領班還沒反應過來,我就已經神色如常地自然離開了。
沒有人攔我。
他們還沉浸在某種巨大震撼中。
有個人磕磕巴巴地出聲,「她剛說她一個小時才掙多少錢?」
「15。」
「美、美元嗎?」
「人民幣。」
「那這瓶酒多少錢?」
「一萬八。」
「......」
「......」
相顧無言,唯有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言楚是裏面最沉默的。
宋薔薇輕輕碰了碰他,「阿楚?」
言楚張了張嘴,「我就問了兩個問題,我也沒說什麼。」
其他人也彷彿找到解脫的理由似的紛紛附和。
「是啊是啊,我也沒幹啥,我不就調侃兩句嗎,我又沒有惡意。」
「我說話是有點過分,但我又不知道她家真這麼窮,我又沒幹什麼,不就說兩句嗎?」
「對啊對啊。」
半夜兩點,言楚、那些人同時噌地從牀上坐起來。
少女對他們的嘲諷只是抿了抿嘴,強撐着露出笑意,溫和耐心地同他們解釋的樣子又一次浮現出來。
「我爸媽去世了,家裏只有我一個勞動力。」
「我在酒吧後廚打掃衛生,一個小時掙十五,酒吧給的多。」
「我弟白血病,下個月做手術,我還得去打工湊錢。」
「對不起,掃你們興了,累昏頭了,差點把你們的酒摔碎了。」
......
所有人猛地給了自己一巴掌!
「我真該死啊!!」
他們愧疚得整晚整晚沒睡着覺。
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生存都是問題,爸媽都沒了,弟弟還得了白血病,她還要拼命給弟弟掙手術費。
原來勞動力這麼廉價,爲了十五塊錢要低聲下氣和他們說話。
原來真的有人過得這麼苦。
5
我也沒睡着覺,腦袋一直疼,疼了一晚。
我沒去醫院,包個扎開個藥拍個片,大幾百就沒了,而且我感覺我這也不是什麼大事。
人這輩子就是這樣,忍一忍,就過去了。
疼暈過去前,我又想起了前天去醫院看小崽子。
夏洲那光溜溜的腦瓜被我笑說像西瓜,他也不生氣,乖乖地靠在我懷裏。
小崽子的頭髮早沒了,那麼多次化療,他早就成個小光頭了。
我把鉅額繳費單揉皺扔垃圾箱裏,摸着他的腦袋瓜笑話他成和尚了。
「以後可沒有女孩子嫁給你咯!小崽子以後娶不上媳婦咯!」
他黯了黯眼睛,苦笑着說,「娶不上就娶不上吧,我不能禍害人家姑娘啊,誰知道我什麼時候就死了呢。」
他看着我,格外認真的,「姐,別給我治了,治不好的。」
「就像我媽一樣,我還是會死的,那些錢你自己留着當嫁妝吧,別花我身上了。」
我給了夏洲一巴掌。
「死什麼死?你還沒還老孃錢呢!一筆筆我都算着呢,小崽子我告訴你,你必須好起來賺大錢還給我!」
夏洲笑了,他順勢靠在我懷裏,抱住我的腰,腦袋埋在我懷裏。
「那我以後就和姐姐過吧,我一輩子陪着姐姐,掙錢全給姐姐花。」
我很滿意。
我摟着他,小崽子又瘦了,跟摟着骨頭架子似的。
兼職累得我夠嗆,眼皮子都在打架,我慢慢閉上眼。
「小崽子,你好好養病就行,錢的事你別管,我想辦法給你湊。」
「......好。」
窗外飄着雨,小崽子躲在我懷裏,像個取暖的小動物。
我快要睡過去的時候,迷迷糊糊中他好像說了一句話。
像嘆氣似的,輕輕飄飄就散進空氣中了。
他那天到底說了什麼呢,我躺在牀上捂着腦袋翻來覆去地想。
快疼暈過去前,我終於隱約想起來一點,好像是——
「我活不久了,姐姐,以後你替我享福吧。」
6
「這就是你最後的記憶?」
對面的心理醫生眼神複雜地看着我。
「對,這就是我暈倒前一天的全部記憶。」
心理醫生陷入沉默。
旁邊的黑長直漂亮大姐姐也陷入沉默。
滿屋子的醫生全部陷入詭異的沉默。
嚇得我生怕他們下一秒要拿我的名字命名某種新發現的絕症。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間豪華的單人病房。
一頭霧水地跟守在我旁邊的黑長直大姐姐說了句「你好,你是誰,我在哪兒」之後就被她驚恐地火速扭送到這裏,被一堆白大褂來回檢查腦子。
心理醫生嘆了口氣,在病歷單上刷刷寫下了什麼,然後交給旁邊的主治醫師。
「病人有很長一段時間的記憶空白期。」
「據她所說,她已經完全不記得昨天甚至這些年的事了,她的記憶好像停留在第一次磕傷腦袋那天。」
 「但第一次磕傷的時候,已經是七年前了。」
我聽得一頭霧水,我只不過是暈過去了,睡了一覺而已。
爲什麼醒來看到的人我全不認識,我也不在南城了,換了一副的陌生天地。
牆上電子錶的時間爲什麼不是2015年,爲什麼顯示的是公元2022年。
我真的......來到了七年後嗎?
黑長直說她叫許念念,是我的好友。
在她平靜的陳述中,我終於慢慢了解了我現在的處境。
「枝枝,你現在不是十七歲,你是二十四歲。」
她說現在是2022年,我來到了七年後。
我:??
「你現在也不叫夏蔓枝,你叫宋蔓枝,你是宋家七年前認回來的二小姐。」
「宋薔薇是你同父異母的姐姐,你下面還有個弟弟,叫宋鴻。」
我:???
這都什麼跟什麼?除了我的名字,其他哪裏對得上啊?!
我試探性地問道,「難道我當年被抱錯了,其實我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後面我的親人找上門來把我接走了?」
「嚴格來說,並不是你,是你弟弟。」
「夏洲?」
許念念點了點頭,「更詳細的情況我不瞭解,他是宋家的孩子,你算是一同認回去的養女。」
那就說得通了,小崽子的媽以前確實是個豪門太太。
「咱倆是怎麼認識的呢?你剛被認回來那年,宋薔薇被送出國學習深造,和言楚訂婚的人成了你。」
「言楚養在他爺爺膝下的時候和我在一個四合院長大的,我也算他半個姐姐,有他這個媒介,所以咱倆認識了。」
????????
「哈??等會兒,全文就你最後這一段最離譜,我?和言楚?訂婚??」
許念念見怪不怪,喝了口水,「誰知道你們宋家搞什麼,總之你知道自己和他訂婚了就行。問題就出在昨天。」
「昨天是你們的婚禮,所以我從外地趕回來,結果就得知你從新房的樓梯上摔下來了。」
「.......你能讓我緩緩麼?」
「聽完我最後一句再緩也不遲。」
「昨天是你們的婚禮,但是昨天,宋薔薇回來了。」
許念念忽地抬頭直直地看向我,我心中一跳,好像有什麼不好的回憶如螞蟻啃噬般密密麻麻覆蓋上來,我捂住了腦袋。
「言楚拋下了婚禮,放了你這個新娘包括我們這些客人的鴿子,我找人打探過了,他確實是去接宋薔薇回國了。」
「你昨天一個人完成了婚禮,對外人謊稱公司有急事言楚去處理了,你當時看起來還撐得住,但是沒想到你回去後傷心難過得踩空了樓梯,摔了下去。」
我頭疼得更厲害了。
許念念的話彷彿有魔力似的,伴隨着她的敘說,一些零碎的畫面浮光掠影般快速閃過腦海,刺痛着我的腦神經。
——畫面閃得太快了,我想不起來。
許念念的安慰和拍打我也聽不清了。
我模模糊糊混沌凌亂的腦子裏突然閃過高中時候的某堂課上,教語文的老偷着抽菸一身煙味的老趙,搖頭晃腦地領着我們背的一句詩。
「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
換了人間吧?不然我爲什麼一點都想不起來呢?
7
許念念說我很愛言楚,愛到了骨子裏。
我倆成績相當,還都考到了同一所大學。
言楚喜歡宋薔薇,但是那一陣言楚家的公司出現了問題,在走下坡路,宋薔薇被宋家送出了國,把聯姻對象從宋家正兒八經的大小姐換成我這個養女。
所以他那時候很厭惡擅自拆散他們的宋家,厭惡我。
但是我就跟着了魔似的喜歡他,不要命地喜歡他。
言楚有胃病,我就自告奮勇天天早晨準備好熱騰騰的早飯給他送到宿舍樓下,言楚一開始不願意見我,我就買了個保溫箱專門給他放在樓下。
時間長了所有人都知道那個保溫箱是物理系的宋蔓枝送給校草言楚的。
言楚樣貌惹眼,走到哪裏都有追隨者。
許念念說我是那些追求者最堅持不懈,堅持時間最久、最愛他的那個。
言楚爲了反抗跟我的聯姻,大學裏當着我面換了好幾任對象,一個賽一個的漂亮。
她們都很相似,同樣明豔愛穿紅裙,同樣肖似宋薔薇。
他身體力行地向我百般證明:他只喜歡宋薔薇這個類型的。
可是,生病照顧他的是我,他醉酒痛哭的時候聽他們相戀往事的是我,他賽車出危險進ICU不離不棄陪伴他的也是我。
細水長流,水滴石穿,我千般努力,萬般堅持,終於慢慢焐熱了言楚的心。
第七年,也就是這一年,言楚終於同意和我在一起,收心準備婚事。
一切看來都很Happyending。
直到昨天,宋薔薇回國了。
所有的平靜都被打破了。
這些細節並不完全是許念念說的,是我從這些年一直住的地方找到的日記本上寫的。
我心想這不扯淡嗎,我怎麼可能愛上言楚,還他媽愛到骨子裏。
這他媽到底誰寫的啊??
毀謗啊,這不是毀謗我嗎!
我翻到扉頁,龍飛鳳舞三個大字,閃瞎了我的狗眼——
夏蔓枝。
哦,我寫的。
是我的筆跡,我親筆寫的。
我懷疑那七年我被人奪舍了。
日記本第一頁就交代了我疼暈之後發生的事。
——小崽子的家人找上門了。
小崽子原來姓宋。
他和他媽當年是被趕出宋家的,因爲他渣爹牽着個肚子裏揣崽手裏還領着宋薔薇的小三進門了,宋薔薇還是小崽子同父異母的姐姐。
合着那個女人從結婚被綠到趕出家門啊。
可惜新夫人流產,之後再也沒懷上過孩子,外面的女人接二連三,這些年也一直沒再懷上兒子。
前不久夫妻倆死在了一場意外車禍中。
宋家前家長,小崽子的爺爺結束養老的退休生活,回國主持大局。
這個時候,夏洲終於被宋家人想起接了回去。
又因我是孤女,念我對夏洲的照顧,而且在他的懇求下,宋家人也一併帶我回去了。
後面發生了什麼日記本沒交代,但根據我改了姓氏和許念念的說辭,宋家看意思應該是收養我了。
聽口氣還不是養女,是把我算在那個女人名下,和小崽子是親姐弟的關係。
無功不受祿,孤女變千金這麼大的階級跨越,資本家能這麼好心?
關於小崽子,日記本只提了一句他被送出國治病了。
我扔下了日記本,不想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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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見所聞,皆是感悟,人來人往,萬物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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