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南京政府攻滅江西蘇維埃,殘餘的紅軍原本奔往湘西,後改道入貴州。南京方面的“認知戰”是沿途散布假消息,包括江西蘇維埃在土改期間活剖地主,驚嚇當地百姓以妖魔鬼怪視之。(這套認知戰一路編下去,朱、毛也被擊斃不知多少次。) 外界無從得知真偽,直至美國記者愛德加·斯諾(Edgar Parks Snow)在1936年中旬越過封鎖線,抵達陝北的保安,會見了中共中央,並待了4個月,深入基層,下到部隊裡,伴隨他們行動。他回到西方後,發表了相當正面的《紅星照耀中國》(Red Star Over China),頓時成為暢銷書。
1937年,八年抗戰爆發,美國派遣軍官前往觀戰,直接給白宮寫匯報,該人是埃文斯·卡爾遜(Evans Fordyce Carlson),他懷任務第三次來華,目睹了淞滬抗戰的巷戰。在上海,卡爾遜閱讀了《紅星照耀中國》的手稿副本,遂申請國共雙方的批准,前往華北八路軍的各戰區,歷時8個月,走了幾千里路,會晤各路將官,在不同地點分別見到中共的領導階層,事後他發表了一系列著述。曾與八路軍的游擊隊共甘苦的他,回國後就用了一個脫胎自中文的“工合”(Gung ho)來代表士氣,此詞融入了美國的俚語。
這些外籍人士的下鄉蹲點,用紀實消溶了南京政府對共方的妖魔化。國府一方自然一切照舊,尤其遷台以後,斯諾與卡爾遜等人的書寫基本上不為人知,妖魔化成為唯一的基調,持續編下去,共黨統治下的中國成為了一個魑魍魍魉的世界。但這套類似《魔戒》裡對魔多(Mordor)的描寫在1970以後也漸消停,它對面對現實無補於事。美國人就從來不吃台灣宣傳這一套,有效的反共不是生活在自己的幻想裡。
國府時代被歷史歸檔後,《魔戒》式的敘事基本上為法輪功所繼承,如果國府未收攤前已編到4部曲5部曲,進入21世紀的法輪功就一路編下去,造6部曲7部曲。“魔戒史觀”在島內仍有殘餘,無論何時何地總不免有懷舊(nostalgia)與復舊(retro)現象。“懷舊”與“復舊”仍有差別,“懷舊”好比穿民初的裝扮蔚為風尚,“復舊”則是有那麼幾個人當了舊時代的俘虜,雖然在邏輯上“復舊”包含“懷舊”。
將中共想像成魑魍魍魉,該政權如何會成功,就成了一個難題。一來,不允許它是反映時代的,二來,也不允許它是得人心的。該邪惡運動的發條是而只可能是詐騙、殺人、威迫、利誘。然而,碰到上列那一類老外,這樣的解釋卻不適用,需多發明一個範疇: 一些不明中國國情的天真的老外。如此說仍可勉強歸入“受詐騙”一類,卻難於處理。斯諾並非易受矇騙之輩,他曾在印度訪問甘地,覺得他“不怎樣”;他離華後也沒變成左派。卡爾遜則在1940年發表了《中國的雙子星》(Twin Stars of China),頌揚蔣與毛領導中國人英勇抗日,透露並無偏向一方。卡爾遜後來升至準將,在太平洋島嶼戰勝日軍,他用“工合”這個口號來鼓舞美軍士氣,透露他在八路軍游擊區受感染的是士氣和勇氣,不是被一套謊言所矇。
人不分中外,信仰該是一個決定性的因素。不能用老外之天真去解釋他們之受惑。台灣忝為“反共基地”,卻是由一位前蘇共黨員蔣經國傳位給另一位曾參加過中共(還不是台共)的李登輝,透露他們曾年輕過,也理想主義過。後來他們退黨了,亦非全然發現自己愚蠢過—至少其智商不至相信“魔戒史觀”—該是另有人生規劃。
用“邪惡”解釋歷史現象最省事,因為不需要去辨識那個時代,就中共為例,說它打家劫舍、殺人放火、殘民以逞,皆無需解釋這些任何時代的常備菜單與《資本論》有何關係,甚至不需要知道有《資本論》。“邪惡”本質之固定不移,其來源歸之超自然界最方便。法輪功呼中共曰“反宇宙的邪靈”,並期待川普這位“救主”在“末日之戰”中將它殲滅。(雖然目前看起來川普這位泥菩薩是正在過江。)
超自然主義的聽眾是客製化的,一般聽眾能接受的必須是自然主義的,即在歷史之內發生的。在俄國十月革命後,已經有人去挖布爾塞維克作風的老根,發現在列寧出生之前已經有涅洽耶夫(Sergey Nechayev)這號人物,既是共產主義者,又是冷血的邪惡的化身,頗便利用邪惡的“基因”解釋共產主義運動史。我在1970年代得知有此一說,該說已接近尾聲—到底離蘇聯建國時代已遠,不能以恐怖份子視之。待至1983年,雷根總統呼蘇聯為“邪惡帝國”,那是直接取自《星球大戰》電影系列的(雷根到底是好萊塢出身的)。
進入21世紀,如果還把涅洽耶夫“邪惡基因”跨世代—實質上是跨了19、20、21世紀—地讓它也出現在習近平身上,其效果就與超自然主義異曲同工,亦即是已超出了歷史。試想,“暴政必亡”的典範秦朝也不過15年,納粹德國的壽命更短:12年。若集所能想像的邪惡於一身的一個集團可以渡過建黨100週年,建國也已達73年,而且還國勢蒸蒸日上—有多強真說不上,至少“上”到挑起美國被害妄想的程度—那麼,它就必須是把自然法則阻擋在事件穹界(event horizon)以外的一個奇異點(singularity),亦即是“黑洞”。法輪功的“反宇宙”一詞終究是用對了。
有人指責在學院裡不教授他們那套“魔戒史觀”的教授為“白癡”。假若余英時一類的反共健將果真去教了,反而會變成“白癡”,除非道德宇宙研究裡也出現一位霍金,將這個宇宙裡最龐大的黑洞說出個道理,在學術界建立信譽,方可行。
但費這個勞什子幹什麼?防堵大陸對台灣的認知戰,對島民強調雙方分離已久,無論從政治制度、生活習慣、社會人文各方面都不適應,即使對方現在家大業大了亦齊大非偶,便得。文學造詣若不如約翰·托爾金,就不必替《魔戒》編9部曲10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