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大陸上映了一部電視劇《風起隴西》,劇情有英國諜戰故事《冷戰諜魂》(The Spy Who Came in From the Cold)的痕跡。小說於1963年面世,1965年拍成電影,至2006年被美國一份權威性書評雜誌選為歷來15大諜報小說之翹楚。
《冷戰諜魂》的故事如下:冷戰期間,英國在東柏林苦心經營的一個情報圈疑是出了內鬼,整個被摧毀,駐西柏林的站長阿列克·李馬斯(Alec Leamas)灰溜溜地撤回了英國。回國後,英方的特務頭子另派新任務,讓他受處罰、窮困潦倒、滿腹牢騷、酗酒鬧事、鋃鐺入獄。出牢門時,等著他的是東德特務,策反他投奔鐵幕去出賣英國情報機密。
李馬斯投敵後,經一層一層的盤問,總是用旁敲側擊暗示有東德特務高層被英方收買,他層級不夠高,只能透露一些時段場合,送到了東德特務副頭子費德勒(Fiedler)那裡,已推敲出是他頂頭上司門特(Hans-Dieter Mundt)。費德勒早已懷疑他的上司,他們兩人是死對頭,門特是前納粹份子,是機會主義者,而費德勒是猶太人,且是忠誠的黨員。費德勒為此在東德高層成立的審訊小組面前控訴門特。
這就是英方派給李馬斯的新任務,門特正是摧毀李馬斯整個情報圈的元兇,在公在私,皆欲剷除他而後快。這個反間計不難理解,令人意外的卻是門特的反擊,他老神在在,不只見招拆招,最後的殺手鐗是把李馬斯的英國女友南(Nan Perry)招來當證人。該女是李馬斯在“潦倒”時期所交,乃英共的積極分子,如今正以英共訪東柏林文化團成員身份到場,在盤問下,她不明就理地透露: 在李馬斯“行蹤不明”後,她受了男友的工作單位照顧。這就將英國策劃的反間計穿幫了。
難道西方寫的諜報小說以東德的反間行動棋高一著收場? 審訊完畢,門特竟然來到李馬斯的囚室,安排他與女友南會合,一起逃回西方。門特確是英方的雙重間諜,但已遭他的副手懷疑,因此英方反間計消滅的對象其實是費特勒、保住門特。李馬斯與女友在前往柏林圍牆的車程中,漸摸出一些頭緒,才恍悟他潛伏在東德的整個情報圈子被摧毀(成員全遭槍決)是由英方與門特合手幹的,正是為了鋪陳這次反間。李馬斯不無幻滅地說: “管它資本主義還是共產主義,在諜戰這方面都不要跟我談大義!”心理起了這重變化,終導致他沒活著回去。
待男女兩人在暗夜裡抵達了東柏林圍牆的某角落,一座梯子已經架好,李馬斯先爬上去,騎在牆頭,正伸手去拉女友南,探照燈突然亮了,南被狙擊手射殺,顯然她是諜報圈外人,留不得活口。此時,在牆外英方來接應的人催促李馬斯快點翻牆,他卻回頭返往南的屍身,狙擊手只好也把他射殺了。
《風起隴西》的故事背景則是三國,除了幾名歷史人物外,其他人物都是虛構,並虛構了兩個情報機構: 蜀漢的“司聞曹”和曹魏的“軍間司”。蜀漢的“司聞曹”總部設在貼近曹魏邊界的南鄭,前敵是曹魏的天水郡。對局就在蜀漢的“司聞曹”和曹魏“軍間司”天水支部這兩個對手之間展開。
故事從導致諸葛亮“揮淚斬馬謖”的街亭失守起講。失街亭導致諸葛亮第一次北伐失敗,小說則歸咎情報的誤導,情報是潛伏在魏國天水的蜀國間諜“白帝”送的,他的公開身份是曹魏天水郡守底下的主簿陳恭。其實,“白帝”送的情報無誤,但遭潛伏在南鄭“司聞曹”總部內的魏諜“燭龍”篡改。陳恭(白帝)因此遭自己人懷疑已叛變。“司聞曹”的主管馮膺遂派遣荀詡潛赴天水去處決陳恭。荀詡卻是陳恭的大舅兄,因此這道指令有點曖昧。果然,荀詡會見了陳恭後,兩人即策劃將“燭龍”揪出來,讓陳恭證明自己的忠誠。
但“司聞曹”總部卻生變。諸葛亮在朝廷中的政敵李嚴借“司聞曹”內部出了奸細為由,讓自己的親信接管了該諜報中心,並公開了陳恭即“白帝”的身份。至此,情節似乎被納入好萊塢故事的窠臼:主角必須在被敵人和自己人雙重追殺的困境裡求生存並立功,還自己清白。
身份敗露時,陳恭已離開天水,受派遣和曹魏的天水“軍間司”支部的頭子糜沖潛入蜀國執行“青萍計畫”,與蜀境的反叛組織五仙道會合,盜取儲藏在定軍山的蜀國軍技司的新研發大型弓弩的圖紙。在途中,陳恭將自己的身份轉嫁到糜沖頭上,令他死於守關的蜀軍之手,自己逃脫,頂替了“糜沖”的身份,冒充魏使抵達五仙道巢穴,與教眾配合執行“青萍計畫”。
陳恭為何滲入魏國的“青萍計畫”?那是因為偷了圖紙後,約定來取的人正是魏諜“燭龍”。陳恭與他的大舅兄荀詡合謀此引蛇出洞之計,他們的上司並不知情,蓋陳恭已明擺是“叛徒”,而他們的老上司馮膺也已遭撤換。使劇情複雜化的是陳恭的妻子—也是荀詡的妹妹—瞿悅早已打入五仙道,且位至“聖姑”,見到假冒“糜沖”的丈夫非但不能相認,待配合“青萍計畫”暴露了自己的真實身份,遭酷刑而死,陳恭也只能不露聲色地強忍著。
陳恭盜取了圖紙後,如計將“燭龍”逮住,原來是“司聞曹”的軍謀司的頭子高秉堂。陳恭因立此功恢復了信任,並獲升“司聞曹”的副頭目,原頭目馮膺也因投靠諸葛亮的政敵李嚴而官復原職。故事告一段落,卻柳暗花明又一村。
此時,卻從曹魏“軍間司”的創立人雍州刺史郭淮口中說出:“青萍計畫”只是一個障眼法,“燭龍”也只是一個代號,可以更替,讓陳恭逮到原“燭龍”立功才是真實意圖,蓋高秉堂官至軍謀司主管,很難更上一層樓,其作用已耗盡,下一步棋是犧牲他讓陳恭這位新“燭龍”上位當蜀國特務頭子。但還差一步,必須幹掉原特務頭子馮膺。
此時,馮膺正獻計他投靠的新主子李嚴,破壞諸葛亮的二次北伐,謂自己有直通敵將郭淮的管道,可與曹魏配合斷北伐軍的糧草。馮膺的動作卻被新任“靖安司”頭目的荀詡盯上,該單位是負責內部保安的,敏銳的嗅覺嗅到馮膺才是“燭龍”。原來,馮膺故意引起自己是“魏諜”的疑竇,讓自己被處決,讓陳恭上位。至此,整個陰謀始水落石出:蜀方對魏方的反間計將計就計,讓陳恭成為魏方的頭號間諜,同時也成為蜀方打入魏方諜報高層的頭號間諜。
問題出在:讓陳恭取代馮膺的陰謀,也被“靖安司”的荀詡盯上。至此,不論魏方與蜀方都下令陳恭殺死荀詡,以絕後患。陳恭卻違命讓他的大舅兄活了下來,結果他在整個單位面前被暴露是魏諜“燭龍”,非但未能取代馮膺,反而代替他被梟首示眾。曹魏與蜀漢互滲對方情報機構頂層的陰謀都沒得逞,蜀方只利用捏造的“通敵”事故替諸葛亮扳倒了政敵李嚴,為以後歷次北伐鋪路。至於陳恭嘛,他成了擺脫敵我雙方控制的自主之身。陳恭明知不剷除他的大舅兄,最後死的會是自己。他親睹愛妻慘死,已萌死志,對有八拜之交的大舅兄更下不了手,就借他的手求一個解脫。
馬伯庸的《風起隴西》比勒卡萊(John le Carré)的《冷戰諜魂》更勝一籌。在冷戰的故事裡,反間計是由英方策動的,結局是英方得逞,但心灰意冷的男主角發覺自己受擺布成了害死所有下屬的共犯、也害死了女朋友,遂用自己也去死重獲自主性。在三國的故事裡,整個“青萍計畫”是魏方策劃的,蜀方則是寄生在魏方的計畫裡。這裡涉及一些頗為基本的價值觀。在西方,“被動”代表“女性化”,在中式思維裡,陰和陽只是狀態而不是定態,因此,借力打力不一定是“被動”,正所謂“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而“你之中有我、我之中有你”的辯證型態比西式辯證法裡矛盾的兩造“對立的統一”更微妙。
《冷戰諜魂》裡還沒有棋局的概念。日本的go先聞名於西方,中國的“圍棋”(weichi)是在越戰期間才進入西方詞彙,雖未能取代go之名稱,卻使圍棋更普及化。若有棋局概念,《冷戰諜魂》裡的男主角是搞諜報這一行的,“兵不厭詐”的道理他懂,不該因此心灰意冷。此外,這次反間計成功,他的功能已用盡,成了棄子,英國和東德的情報單位讓他活著回去不是夜長夢多嗎?最後放生的一幕按劇情說是敗筆,是為了借主角之口表達自由世界和鐵幕國家的諜報戰是在比手段誰更詐更陰狠的感慨。
有了棋局概念,大局才是最重要的,棋子則是用來犧牲的。像原“燭龍”高秉堂在蜀漢內部搞破壞一直都很成功,唯他的上司要走下一步棋,他的用途方盡,最後一用是讓新的“燭龍”消滅他,以立此功滲入更高層。蜀漢諜報單位也有出賣敵後的“游梟”(間諜),陳恭就是被出賣給郭淮的,郭淮即利用他與蜀漢特務頭子馮膺有殺父之仇,將他收編入曹魏的諜報系統,陳恭方成為雙重間諜,卻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馮膺,他貌似機會主義者,最後卻策劃將自己打扮成“魏諜”,以此牽連諸葛亮的政敵李嚴,自己則和他同歸於盡,以便把特務頭子之位空出來給陳恭,雖然最後是陳恭不願走這一步,頂替他當“內奸”被梟首。
“死侍”一名雖然是一部美國電影Deadpool的中譯,卻是一個東方概念。《風起隴西》有好萊塢化痕跡,落入英雄身處敵我雙重追殺下立奇功、還自己清白的俗套,但該類劇情的主調是個人生存主義。中國故事只是貌似,結局卻是主角為了成就興漢大業(替諸葛亮清除北伐的障礙)而去死—且背著“內奸”的汙名就死。西方(尤其美國)的個人生存主義則上升至個人英雄主義,其樣板莫如2002年的《伯恩的身份》(The Bourne Identity, 譯名在滿腦子宮廟詞彙的台灣被庸俗化為《神鬼認證》)系列。故事裡一個忘記自己是誰的殺手在一路被追殺下,恢復了記憶:自己原來是美國特務機構必須處理掉的棄子,於是展開反擊,回頭搗毀了自己的總部,伸張了“棄子正義”。
近期台灣的在野黨有“不當強國棋子”呼聲,和它打對台的“反疑美論”也甚囂塵上。“不當強國棋子”是在野黨的選戰訴求,這個涇渭分明的"四兩"是撥不動美國全球戰略的"千斤"的。反而,“反疑美論”可以寄生在美國的全球戰略裡,把它的力道導向對己有利的目的,但必須有這個能耐,更不該有的是愚蠢。若像2019年香港暴動時中學生舉牌呼叫美國海軍陸戰隊來拯救他們,心中無“疑”不啻一廂情願,視美軍為“救世軍”(Salvation Army),妄想美國人來為他們而死,對淪為美國的棋子卻毫無概念。
“今日烏克蘭、明日台灣”論述已出爐,美國的俄烏戰爭棋局也已明朗化: 它利用烏克蘭的親美派耗損俄國,循至烏克蘭廬舍為墟亦在所不惜,但俄國只是一個軍事強權,其經濟實力和韓國差不多,故更大的棋局是削弱在經濟上能和美國競爭的歐盟,與俄為敵導致歐盟能源短缺,美國以高價銷售能源給這個“盟友”之餘,用國家補貼保護本國的企業,將喪失競爭力的歐洲產業吸到美國。至全球視野層次,尤奏一石三鳥之效: 中國“一帶一路”入歐的烏克蘭環節也被搞爛。俄烏戰爭正酣,美國仍無須臾忘中國方是頭號大敵,這場戰爭的額外收穫是讓已離心的歐盟重歸麾下,北約被激活了,美國正盤算把它也用到東亞棋局上,搖身一變為反中大同盟。
中國心知肚明,一旦俄國被“解決”,美國將全付心思對付自己,目睹俄國受到制裁的困境,尤戰戰兢兢,不欲與戰事沾上邊,一來不得罪歐盟,二來中立的地位方適宜當和事佬,結束這場戰爭,反將美國一軍。美國仍不斷設法“連坐”中國,其所本即“今日烏克蘭、明日台灣”類比。此論述源自美國的智庫和軍方,由英語界唱和、歐陸和日本附和。彼等預測大陸侵台的年份幾乎是2022以後每一年都有可能,已無多大意義,徒作危言聳聽,將台海說成是“世上最危險的地方”,台灣的住民反而沒有這個感覺。
美國及其盟友冀圖將台海局勢嵌入俄烏戰爭的模板,其實兩盤棋局十分不同。俄烏熱戰爆發俄國確是啟動的一方,並愚蠢地落入美國的圈套。俄國的心態基本上仍滯留在20世紀上半葉的“收復失土主義”(revanchism)。二戰爆發的導火線即納粹德國試圖收復被凡爾賽條約割裂的國土。這種心態最集中的表現莫如在巴爾幹,從19世紀下葉一直延續至今。該地的族群受到現代“民族國家”框架人為洗牌,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族群陷在鄰國的國土裡,卻又念念不忘,“巴爾幹”遂成為火藥庫的代名詞。
中國如果掉入這個陷阱就糟了!現代中國喪失了大清帝國三分之一的領土,大部分是被俄國併吞,中國若試圖收復失土,勢必與所有鄰國為敵,兵禍連結百年,甭談內部發展了。中國唯一不能放手的是台灣,仍掛著“中國”之名的台灣不是“失土”,若脫離反成為抗戰勝利以來唯一的領土喪失,簡直倒退回喪權辱國的後鴉片戰爭時代。美國卻緊抓這一點大做文章,將中國說成是對全球的威脅—相形之下,俄國只是對歐洲的威脅而已。
台灣如果不搞名義上的獨立,中國大陸犯不著冒天下之大不韙,它的優先考慮項是不捲入戰爭的持續發展。美國與俄國皆在衰落中,俄國是自由落體,美國則是夕陽帝國,中國成了最大的威脅。美國必須在自身國力仍可觀、中國還不是對手時遏阻它的崛起,或至少把它延緩20年,而台灣則是理想的槓桿。其實,除了熱兵器戰爭之外,美國在其他戰線上對中國開打將近五年了,都是美國在出拳,中國在招架,最後臨門一腳的熱兵器作戰勢必在台海,以造成中國沿海一帶糜爛為最佳,台灣島若淪陷則讓中國接收一個廢墟,繼承一個沉重的重建包袱。目前美國在台灣布局本土作戰,即焦土抗戰,台灣島沒有烏克蘭的縱深,其用意何在?
若照俄烏戰爭的劇本,美國在重創俄國之餘,也同時削弱歐盟這個競爭對手。在世界這個舞台,正在上演“東昇西降”的不只是中國,還有東協。台海一旦爆發戰爭,亦勢必造成這一整個地區的動盪不安。對美國來說卻頗為不巧,俄烏戰爭的劇本不能照搬,蓋美國試圖與中國脫鉤,轉移廉價消費品生產鏈的地方正好是東南亞。這個變數替美國的東亞棋局增添了複雜性。
萬變不離其宗者是台灣乃最前線。若島內有完全配合美國棋局的僕從,這股勢力在儘量協助美國削弱中國。即使毀島,也不輪到他們當“死侍”,這些殘棋仍將發揮“流亡政府”的功能,如蟄居印度的藏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