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無庸置疑的
萬有引力是一種互相吸引的孤獨力量
宇宙是傾斜的
所以人們才會彼此尋求」
——谷川俊太郎〈二十億光年的孤獨〉
「月亮從遠處的營房升起來。
月的光暈慢慢在院子裡擴大,慢慢包圍了田間,慢慢包圍了這棟房子,也慢慢包圍了天天孤坐屋裡的她。
文惠已經愛上了兵營裡的喇叭聲。
即使是大白天,那雄壯的音符,經過空空蕩蕩的天空,聽起來還是那麼蒼鬱。
『生活或許本來就是這樣寂寞的。』
文惠又一次暗自對自己這麼說。」
——郭松棻〈月印〉
經過一年多的時間,當她重回音樂廳,憑著微弱的燈光,尋回熟悉的位子,久美子看見眼前的人們,正在邊談話,邊慢慢安頓自己的身軀,就好像她們原本坐在那,只是因為疲累了,或是困乏了,起身離開原處,在幽深的廳內兜轉一圈,重新整頓,再心滿意足坐回原本的位置。那樣的畫面,不知為何,使人溫暖了起來。她想像自己,許久以前,坐在其中一張椅子上,看著空氣中塵埃搖來晃去,她舉手一揮,塵埃被手擾動,晃向看不見的方向,她目送它遠去,好像如此,她就能將自己帶到遠方,從而靜看一切恆常。那樣幸福的時間要過去了,她聽到明日香在說話:「如果時間能像這個夏天,不斷持續下去的話就好了。」
《境界的彼方》:具有異能的異界士們,能看到名為「妖夢」的異物,他們不知道妖夢的本體是什麼,只知道它的型態複雜,有與人親善的,也有會傷害人類的。不管如何,異界士們認為,妖夢是應當驅逐的存在,他們彼此召集,憑著自己的異能,與妖夢展開戰鬥。為防止破壞現實,他們會在動手前張開結界,把自己跟妖夢關在裡面。從他人看來,異界士這職業,因此無可避免的,與妖夢並無差別。如〈驚爆粉紅〉,美月被果實型妖夢的腥臭液體噴中,發出「被噴的當事人完全聞不到」的「估計已報警」的臭味,面對危機,她的朋友們群集商議,為呼吸「清新的空氣」,他們只能忍痛,將美月關在透明的球體中。現實的戲仿同時讓他們惘惘意識到,身為一名異能者,即使看似相同,他們仍是「異質」的存在,無法與人親近。「異界士只要還是異界士,就永遠是孤獨的」,她回想起年幼時,姐姐說的話,儘管不是很明白姐姐的意思,她還是當成既成事實一樣,無條件接受了。年年的祭典,她都會聽見別人在討論如何成行,當然年年也有人,會像問候一名親友那樣,邀請她一同前去,而她總是帶著歉意,拒絕別人的邀請,「因為我是名瀨家的成員。」她說,像這句話已經充分說明一切,再無任何補充必要。直到某一年,她在打烊店鋪時,忽然想到,「因為大家都是孤獨的」,所以即使無法再更靠近彼此,她們還是渴望尋求。也許在更深的層次中,這些異界士們,並不真的明白,所謂的異界士是什麼。
想像書寫,虛構人物身世,構思故事綱要,「在這裡,故事的方向大致分為兩類。」他以置身事外的語氣,侃侃論說,「就這樣,我遇見了栗山未來,如果我們以當時的關係結束的話,所有故事也就不存在了吧。」仿造虛構的言說,將自身疊合於形式的規訓,《境界的彼方》用面無表情的語言,重複類型本身的框架。經由後設的維度,它摒棄深度,試圖擬合的是,在一個過於複雜的世界中,人們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它依然可以被相信是真實的。事實上,無關栗山未來如何看待,她首先是作為一名異界士存在,而在故事一開始,她就以一名女主角的身分——相對神原秋人男主角的身分——被觀眾認識。它要求的,是在可能的範圍內,從觀看的方式中彙整最大公約數,讓所見及所得,也因此,觀眾看到的栗山未來即是栗山未來,比真實還真實。而並非不重要的是,它同時也反照出,在語意悖反的向度上,他人所認識的栗山未來,絕對不可能是栗山未來,因為任何試圖以更明確的話語,來定義人物存有的行為,最終都會回到同一個表面:「栗山未來是善良的人」跟「栗山未來喜歡神原秋人」,並不比「栗山未來是眼鏡娘」這句話,來得更為真實。
在假設的背景下,人物如同演員,依照劇本演出:影集的偵探四處發掘真相,在一陣打聽調查後,他將相關人等聚集起來,並以無可質疑的邏輯,斷言兇手身份,而那時,通常是影集即將結束,被害者已經被害得差不多的時刻了。偵探在他的故事中,同時是案件的解決者,與案件的啟始者,人們用調侃的語氣稱他為「死神」。其實,當身邊再無旁人,只剩偵探與自己面對面時,他何嘗不明白這點。對於一則古典的敘事,創作者想要表明的是,無論機關如何繁複,殺人動機如何幽密,本質上,它仍然是通俗易解的故事,而創作者用以觀照的全局視野,即使能在字面上傳達人物的想法,但相較讀者,它並不真的更接近人物,「我又知道千反田什麼呢?即使能夠預料千反田的行動,但要說連她的內心也能摸透,那就該套用那句話了吧,犯下了名為傲慢的大罪。」折木奉太郎說,對人而言,他力所能及的,是用極簡的風格,將所見的事物加以量化,不是為著斷言他人,而是為著尋找自己的置身之處,或用折木的話來說,那是他的「節能主義」。《冰菓》,關於歷史的謎語,從敘事上來說,它以遠方的書信為起始,朝時間縱向展開,而在另一層面的隱喻中,它也通往他人心靈深處——那則謎語的核心是,千反田舅舅跟年幼的千反田說話時,「為什麼不願意回答,為什麼沒有安慰」,而當時的千反田又「為什麼哭了」,簡單來說,它企圖全景重返特定的時空,再次探問,真相是什麼。這件事是如此重要,以至於千反田必須弄懂它,方能跟失蹤的舅舅道別,接受他已經死去的事實。在故事中,解明的必要顯而易見,一個可能溫柔的設計是,用細節的調換,它將千反田無法進入的內心,轉置成她舅舅在許多年前,人證物證俱在的吶喊。他們在古典社刊中,發現隱密暗語,簡短如詩:我在哀嚎。它簡短的形式像要抵拒他人進入,連語氣都很生硬,折木奉太郎看著這行字,明白不可能再更接近了,他想像千反田的舅舅,在不比他們年長時,被群眾指為祭品,而他對應的方式,僅是四十五年後的隻字片語;他希望如果有一名接收者,能像撈起瓶中信一樣,接獲他的訊息,那麼他的聲音通過漫長的歲月後,也許還能存留於世。
「全部的事都不再主觀,在歷史的透視下,成為遠方的古典。總有一天,現在的我們,也會在未來成為誰的古典吧。」當遲來的人,接到以前的求救訊息時,逢難者仍在等待救援嗎?四十五年前的事件,歷經時間折射後,影像依然相同嗎?當我們看著眼前的景象,我們有資格去僭越它嗎?如果他人無意述說,如果述說不可能?面對諸般猜想,折木一再重申他的「節能主義」:如果是無所謂的事,那就不要做,如果真的有必要,那就簡單應付。用這刻意冷漠的姿態,折木相對謹慎,而且鄭重看待,在字面抽換的意義上,他盡量避免一切主觀,因為一個人能言明的,只有那些無關他人的事。〈開門快樂〉的密室:參拜途中,折木與千反田因為意外,被困在木造雜物間,該處遊客繁多,倆人如果願意,隨時可向他人呼救,唯一的條件是,他們必須交代,為什麼一對年輕男女,會在夜晚,穿著單薄的衣物,待在漆黑的房間。對這最無法稱為密室的密室,倆人都束手無策。再一次,《冰菓》呈現的,是工匠折木奉太郎,如何試圖以「物理」的線索,造就繞行「心理」的道路。對折木而言,不無悲觀的是,正因為他是小說的人物,他才得以打造諸多「在場」,而一個現實的環境,不總是有同樣寬容的返還條件。早在參拜前,他已隱約意識到,無論他與千反田相處多久,真正的千反田都跟困住他們的密室一樣,「是我所不理解的世界。」他想知道,是否存在一個向度,像橫斷步道的號誌,明示他們應該動身與停留的時機。他想像一個人在人行道上安然等候,靜看小客車駛過眼前,使所有猜想更為單純,因為就連盲人要通過時,都會有叩叩的鳥叫聲。他想起千反田,「我對幽靈是否存在,覺得很好奇」,他無法理解的是,對於世間所有的事物,千反田是如何保有她盎然的興致,如果「幽靈只是枯掉的芒草」,如果打從一開始,所有的事物都被掏空意義,那千反田要如何在一個自我組建的世界中,用同樣迫切的話語,去回應那名呼救者的訊息?
事後看來,《境界的彼方》與《冰菓》所呈現的,是早在他們說出第一句話前,已經停頓的世界。關於這世界,最令人無助的是,他們的話語必然見證著他們的歷史。如同看著自己的傳記,他們預讀命運,也知道不管如何做,所成就的,都是早已被告知的分內之事。在那裏,所有的事物先於他們存在,等到接手時,都已幾近廢棄,再難重新發現。因此,身為後來者的他們,如果還有所謂意義,可能是持續不斷地探問,那些由他人曲折交付的話語,究竟在他們的生命中,扮演什麼角色。可以說,他們加倍勤奮的作為,只為讓自己更像自己,從而解離自我,讓身體像有意識的生物一樣,自然而然律動起來。然而,對講故事的人來說,那似乎是一項過於艱難的前提。故事是一種經驗的傳遞,如果講故事的人明白自身純屬虛構,即使他的態度再誠懇,故事再真實,他的「展示」都只能被視為「謊言」。這也是為什麼,從倫理的角度來說,他們不應該回覆任何問題。在這情況下,敘事者的任務,與其說是給予他人忠告,不如說是思考,如何儘可能用精確的語言勞動,實踐他們能憑依、能確認的事實。是以,由此整理,想像話語在抵達盡頭後的折返,似乎,那樣的憧憬與仰慕,可以凝縮成簡單的問句:「我為什麼會相信呢。」這名「我」,以其第一接收者的身分,自反而縮,切入「我」的內在;正如《上低音號》用最單純的語言,反覆進入的,是它開頭的場景:當她的社團同學高坂麗奈,因為無法晉級而哭泣時,久美子說「高坂同學,高興到哭了」。這無意冒犯他人的「我」,終究還是因為生疏,而冒犯了他人,對此,「我」很抱歉,「希望能讓很多事重新開始」,她想,如果有機會,讓她能重置場景,她願意最客觀地看,像一名觀眾那樣地看,而這次,她會靜靜地,不再僭越他人。
出口的話語將成為現實,也許正是因為理解到責任之艱難,她們嘗試在即身的範圍內,騰挪出一些自由的空間。在這片空間中,她們能依照自己的意志言說,所有的論斷並不仰賴他人,而是由「我」反覆摩娑後,斷言其存在。因此,由她們眼中展望出去的景色,其實是內在風景的再現,不容商量也不容讓渡。出於這般單純的念頭,當香織在選拔前問明日香「覺得如何?」時,明日香啟動反射動作,僅僅回答「不錯。」而這句無論從情感還是事實都無可挑剔的話,反倒讓香織抗議起來,她再三請求明日香答覆「個人看法」。僅此一次的機會,似乎給予她勇氣,讓她要求明日香表態,對她進行「愛的告白」。這段情節幽默的是,香織實在是可愛到看錯明日香了,她希望明日香用以回應的,是明日香維穩人生的原則,而如此鄭重的許諾,用「高中最後一次個人獨奏」來換,是遠遠不夠的。讓人悲傷的是,那樣的叩問,如果不是在夢中,總體而言總是不可言說。於是一個問題是,「我」應該用什麼立場去請求他人?如果「我」沒有那樣的資格?也許作為對照,在另一個場景,當久美子與麗奈到達山間的展望台時,久美子直覺到,由展望台看去的,同時是麗奈過往所見的全景,那樣的完整,像是將星圖凝縮在一個時點上,即使星體各有遠近,她卻無以區別。這驅使她們以更加單純的構型、更加直接的話語,次第縮減現實的重量,讓對話「拋開一切,乘著電車去旅行」。而最終,這樣的表述,對她們而言,可能是「愛的告白」能恍然如真的唯一時刻。
對現實的愛,以單向的行進,義無反顧走進生活的內側。事後想來,它重複再三的陳述,或許能歸納為一則簡明的語義:請別放棄你的愛。在諸多諧擬現實交予她們的重擔中,久美子回憶學習樂器伊始,憧憬長號的她,因為動作實在太慢,當身邊的人都迅速選完自己喜愛的樂器時,只有她還傻傻站著。年輕的教師看看被挑完的長號,看看沒人選的上低音號,再看看久美子。教師思量後,把久美子帶到上低音號前,「這個樂器呢,閃亮亮的,很漂亮吧」她說,久美子接過上低音號,年輕的教師又將入門指南與專輯交給久美子,在心底偷偷鬆口氣。她想,還好,這孩子沒有哭鬧。多年後,當久美子回憶這場景,當她明白其中的滑稽與真誠,想像教師將教本珍重交付她,打算寬慰久美子的心情時,她不由得省悟到,現實真的會一再解離彼此,因為即使她是當時的年輕教師,面對自己,她也不會處理得更好了。試著溫柔對待他人,試著像學姐那樣「全部正確」地看待彼此纏繞,她試著在理解他人各自的緣由後,一一加以寬諒。而那行為,反向來說,勢必以同樣的力道將她挫傷,只是沒有知覺,並不讓她痛苦。奇特的是,在同一向度上,那源自於她的熱切,竟會自我罷黜它的動能。凡此種種,對愛的艱難的提問,因為無解而更顯深刻,使她們無從應答。當逝者如斯,她希望,重新理清這一切後,她依然會相信,關於愛的最簡明的話。
伸手翻轉時光,讓墨水順著流出的痕跡,從書面再流回筆管;讓仙人球的花合攏成花蕾,從夏季的盛花期再往前走兩個季節;讓銅管的震動回到發麻的嘴唇。「如果時間能像這個夏天,不斷持續下去的話就好了。」在聽到明日香的低語後,久美子看見明日香的雙眼垂得很低,睫毛幾乎可以掃到眼瞼。她很想告訴她,眼前所親愛的面容會隨平日複習一再重返,因此無需擔憂是否「為了這種事向神明許願」。然而此時照明開啟了,光落在她們身上,久美子瞇起雙眼,想看清楚明日香的身影。一陣風將明日香的長髮吹得鼓起來,接著將樂譜吹得啪啪作響。那些樂譜像一張張幻燈片,從久美子面前迅速翻過,她在其中發現,女孩單獨點起燈籠,看著草綠色的光芒搖晃;接著發現,少年與少女去圖書館翻閱報紙,只因為少年想知道,他的老師為什麼會笑;她還發現,明日香學姐在房間戴著耳機,低頭看著樂譜,露出她從沒見過的表情。這些影像吸引了她的注意,以致她沒有察覺風在廳內盤旋後,衝過門口嗚咽而去。這陣風將聲音掃到了遙遠的彼方,細微得像妖精在呢喃。所以,也許這個夏天該結束了。她想像自己,多年後回顧這些,希望那時的自己,知道該如何更正確,同時更溫柔地,理解那些還說沒出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