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將成為你》戀愛觀的邊陲特質與標籤化的暴力

2022/05/08閱讀時間約 23 分鐘
(佐伯沙彌香外傳插圖)
前言
在2019年,仲谷鳰的連載漫畫《終將成為你》迎來完結。作為在百合[i]向作品中少見的長篇作品,本作一向以細膩的情感描寫與功力深厚的畫技廣受好評,作者在45回給出的結局更是讓它成了許多人心中的最佳作品,同時也經的起跨劇情類別(genre)的客觀評價。當今的評論圈中對本作的佳評與吹捧已多如繁星,無須再添一筆。在本文中,筆者意欲處理的是更為抽象的問題,也就是考察本作凸顯的「日本」特質。
正如前述,本作得以經受跨劇別的評價而屹立不搖,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因為本作在戀愛感情上描寫的深刻乃至哲理性。當然,我們可以把從劇情中抽出的這些對戀愛的思考做為一個普遍的原則甚至是「教訓」來學習。然而,從日本研究的視野來看,這些被抽取的思考實則帶有極強的「日本」性。如同標題所述,筆者認為本作展現的是名為「邊陲」的日本性格。在還未進入正文的此處,筆者暫且粗略將其定義為「無法脫離他者論述自身」的性格[ii]。當目標被定義的如此精確時,從作品的整體來探討便要產生繁雜的困難。故此,筆者將著重考察本作的戀愛觀,亦即戀愛的觀點。而後再將這些梳理出的觀點置於一個廣泛的、遠超作品語境的邊陲論視野來分析。
所謂戀愛就是人與人間情感關係的名稱。形而上的論述它只算是哲學家的一種休閒,沒有實際的價值。就像我們從人出發來談這個主題一般,仰賴角色台詞呈現的觀點自然更不可能脫離「人」來討論。因此,筆者要提取的戀愛觀將從本作重要程度最高的三位主角出發(含外傳小說) ,分別是小糸侑、七海燈子與佐伯沙彌香。排除掉最後的蛻變,她們在作品中的多數時間是如何思考「戀愛」的方法就是筆者的聚焦之處,也是筆者認為最能展現出「邊陲」特質的部分。
最後,藉著邊陲論中的「他者」存在,筆者產生的另一項問題意識是這個「他者」如何的成為一種標籤來框架人的思考,同時也粗暴的將事物的價值硬是塞進片面的框架。在本文的最後,筆者將概念性的提出解決方案。
角色分析
1. 小糸侑
不論是原作漫畫還是改編動畫,最一開始都是用侑的獨白開場。從她在床上沉思的過程,我們得知了她嚮往著少女漫畫中的「戀愛」,就像人們對於憧憬的慾望一般,那樣的戀愛對她來說也是「耀眼」的。然而,她也提及了那些情感「無法成為自己的東西」,這表示出她將這些虛構的情感視做「對象」來看待。[iii]在侑的特質還未被勾勒完整時,她的戀愛觀就以她遇到的首個「困境」而帶出。在第一回的漫畫中,我們可以得知侑在作品時間線開始不久前曾被連她自己都有好感的對象表白,而她無法做出回應。這個經驗造成她與朋友間戀愛話題的隔閡,作者還特地以深邃如海的心境具像表示隔閡程度之深。至於她的戀愛觀則該從她的獨白來看:
就算是我也曾期待自己能像長了翅膀一樣,漂浮在空中。可是,我依然還牢牢地站在地面上。…我也想變得能答覆他我們交往吧。但是,我並不理解什麼是特別的感情。[iv]
從這一段自白可得知的是,侑即便對對方持有好感卻仍婉拒對方的原因在於,她在聽到表白話語的當下並沒有如同她一直以來嚮往的作品一般,感到「浮空般的狂喜」。從前後討論「喜歡」的語境來檢視可知,必得要感受特別的情感即是侑對於「喜歡」的定義。雖然與本文的答案有些偏離,但這時七海燈子做為學姐給她的安慰卻起到極重要的補述作用:
一直都認為自己必須要喜歡上對方很痛苦吧..畢竟大家都最喜歡戀愛的話題了嘛,確實會以為是自己很奇怪呢![v]
燈子並沒有否定侑對於所謂喜歡的定義方式,在語句中出現的「大家」則表示這是她認知中,社會對戀愛情感的定義。她對侑的開導一方面是告訴她「喜歡」並非義務,但也表示侑把這個詞的定義權交給了社會。她沒有發覺的是自己的感情判准遭社會所掌控,自動脫卻了「喜歡」的義務則是消極意義上肯定了外於己身的價值。綜上來看,侑對於戀愛的觀點至少在蛻變前是用外在的價值決定的,也就是說她認為自己的感情要有大家都有的「浮空般的狂喜」,否則無法算是戀愛。
侑對於「喜歡」的思考方式持續到她主動向燈子表白的34話。從普遍性的綜述來看,侑在各話中幾乎是半強迫性的將她待在燈子身邊做的一切稱為「平常」,或至少會以其他詞彙稱呼。總之,在那個外在價值的狂喜還沒產生前,她都不認為自己已經「喜歡」上燈子了。而相對明顯的例子從第七話中可以看出。在此話中,她和燈子的關係被槙發現了。雖然對方根本沒有要講出去的意思甚至還深表支持,但侑還是著急的要他別講,這種優先擔心燈子的態度被槙指出,分明是一種「喜歡」的表現[vi],而侑是這樣回答的:
那種事…可是,這樣的,不是很普通嗎…[vii]
這已經可以看出,侑沒辦法自足的談論自己的感情,她就是不認為自己喜歡上了對方,因為她還沒有體驗到那份特殊感情。她目前只能從他人的角度來認識自己的感情,她還無法做自己的定義。
2.七海燈子
做為本作描寫最為全面的角色,燈子的人格特質和經歷有無數可以討論的部分。此處筆者暫且抽出她的戀愛觀來檢視。而她和戀愛相關的橋段首先是第一回中拒絕了他人的表白,隨後宣稱自己不會陷入戀愛,但在得知侑的心事後馬上就淪陷了。[viii]這種看似把劇情邏輯丟棄的橋段在第十話的後半得到很好的解釋。從這回我們可得知燈子的過去。在姐姐過世後,她從她的親戚中有意無意的收到了要代替姐姐的訊息,她只能肩負起眾人的期望[ix],而同時也形成了她對戀愛的看法:
「喜歡」是個暴力的詞彙。「喜歡這樣的妳」什麼的,不就是「妳若不再是這樣,就不會再喜歡妳了」這個意思嗎? 「喜歡」是用來束縛的詞彙,所以不擁有「喜歡」的妳,在我眼中宛如世界上最溫柔的人…[x]
由此處可看出一種彷彿看破似的洞察力。的確,燈子把握了這個詞彙的部分現實要素,但看透了這個詞彙的燈子同時也在用喜歡束縛侑。更甚者,她也沒能擺脫這個束縛。正如上述,她在親戚的期待下成為了和姐姐一樣的理想存在,當她成為這樣的自己後,她仍會感到脆弱,而侑承接了這些部分。而她是這樣講述自身心境的:
我無法變回那個一無所有的自己,我想繼續做著特別的自己…[xi]
這邊已經超越了戀愛觀的範圍,然而,上述她對戀愛的看法表現的那種邏輯是貫串在她的話語中的。從她對「喜歡」的看法可知,她認為的喜歡是將個人線性的成長暫時切斷,進而從斷面中提取凝固形象的作法。只要被「喜歡」了,自己就必須持續維持被喜歡上的形象。在將這個詞固定於此意義中時,她同時也承認了「喜歡」是由他者決定的價值。將「喜歡」的操控權全部推給外部的燈子持有將自我成長片段化的邏輯,也就是說,她思考自我的方式跟思考戀愛時一樣,價值決定是全然外在的。當價值決定是外在於自我時,她也才會產生將自己的形象維持在最受外在價值吹捧的那瞬,這一當口她的自我便被切裂了,從自我正常的線性成長中萃取出的是她做為全方位的人中最受喜愛的某個側面。
雖然燈子有看透所謂「喜歡」的本質,但她仍然有著這些看透者身上不該有的特質與行為。究其原因可從上述分析得知,她畏懼的價值與思考方式早已深植於她思維模式與人格塑造的內面。
3.佐伯沙彌香
雖然同樣愛著燈子,但沙彌香在本作中的角色並不是一般戀愛劇情中類似於反派的競爭者。與之相反,她十分的謙和甚至支持許多侑的舉動。她更多時候是待在一旁看著燈子與侑的進展。會有這樣的走向絕非作者有意讓作品本身帶著輕快愉悅的氣氛(燈子的內心掙扎可否稱之愉快自在人心) ,而是沙彌香的性格塑造。沙彌香的戀愛觀則要從她對於燈子在劇情中幾個階段時展現的態度覺察。在漫畫中因為篇幅而對沙彌香的心境難有著墨,故筆者將從以沙彌香為主角的外傳小說切入,並針對剛好對應漫畫時間線的第二卷。
沙彌香謙和溫柔的性格在小說裡同樣被細膩的描摹,唯一不同之處僅在於小說也確實的寫出了她戀愛觀的特質,為了掌握這種觀點,從表象上無關的點切入是必要的,首先該來看看沙彌香如何看待燈子競選會長一事:
「七海學姊會出馬競選嗎?」
「會的。」
她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是無法避開這個門檻的。
而若燈子這樣期望,我就會陪伴在她身旁。
「佐伯學姊也會嗎?」
「我只會協助燈子。」
不是要超前燈子,而是想要站在她身邊,這就是我的願望…[xii]
從這段文字可看出的是,沙彌香願意為了燈子的期望付出。雖然她說她的願望是站在燈子身邊,但她話語中透露的其實是她要「成為」能幫上燈子的形象,此邏輯清楚透露在她願意為了燈子的期望而成為「陪伴者」的目標。簡言之,沙彌香會為了喜歡的對象改變自己,這一思維在後續前往書店買書時被更加放大。當沙彌香買完書後,她回憶起了國中時為了學姐買一堆書來看的傷痛往事,進而反思了現在的自己:
而這樣的我竟然願意協助話劇演出,或許真的跟國中時沒什麼變。
為了喜歡的對象粉身碎骨,如同字面所述地研磨、消滅自己。
但我想不到其他可以為那個對象……為燈子所做的事情。[xiii]
在此處,就連沙彌香自己也承認了,她會為了喜歡的對象消磨自我。就像國中時一般,她的喜歡就是去成為對方需要的自己。雖然在小說的終卷我們得以看到沙彌香的成長,但至少貫串漫畫劇情的部分里,她對於喜歡的邏輯未有改變。在小說中,沙彌香更深刻的自省了為何戀情持續的失敗。在這卷中,她認為燈子最終離自己而去是因為自己抗拒改變,安於做被她需要的自己[xiv]。因此,她的戀情以遺憾的方式完結:
曾幾何時,我又變成一直看著她的背影了呢?
這兩年在只想著要追上她、想與她並肩而行的情況下度過。
結果,我與燈子不再比鄰,稍稍拉開了一點距離。
沒錯,稍稍。
這一點點的差距,讓我必須目送燈子的背影離去。
迷惘、後悔、失去……即使從內心撈起,仍很難找到積極正面的事物。
我錯了嗎?
只要永遠畫著平行線,就能夠一直待在燈子身邊嗎?
……答案是否定。
因為與小糸學妹相遇,燈子得以站在十字路口。
她變成能夠接納與自己相交的他人。
以平行線陪伴在她身旁的我,從那時就失去了作用。
所以,盡管我理解不是自己促成她的變化,仍祈願著。
希望今後能繼續與燈子並行。
結果,我的願望並未實現。[xv]
在戀愛的邏輯上,總是將自己打造成對方需要的存在,這樣的沙彌香無疑有著戀愛的主體意識,但她思維內部的消極思考終究使她失敗了。她對戀情表現的方式是成為對方需要的樣子,所以她與對方的交集也就只能停在她「被需要」的時候,燈子不再需要她的陪伴後,沙彌香也只得步下舞台。她對於戀愛的看法即便有認識到自己正在戀愛仍然失敗,原因便是她何時「行動」永遠由他者決定,她難以自主的按著戀愛的慾望行動,她只能在被「需要」時展現自己,最後燈子與她也就隨著不再有關聯的必然性而成為平行線。
核心邏輯與邊陲論
綜合上述三人的分析來看,我們可以看出的共通性是,三人的戀愛觀都一定程度的消極。侑認為自己的感情「不是」喜歡;燈子「不想」接受喜歡;沙彌香「不敢」表達喜歡。戀愛這樣被普世價值看的正向無比的價值到三人處卻滿滿的否定,一個「不」字橫亙於三人的邏輯。為了理解這個否定的共性,不妨將三人未講完的話補完。為何侑認為自己沒有「喜歡」?因為她的感情呈現的方式「不是」像普遍社會大眾表現的那樣。為何燈子不想接受「喜歡」?因為她認為喜歡就是要成為他人理想的固定形象。為何沙彌香不敢表達「喜歡」?因為她還沒被他者所需要。也就是說,三人在思考戀愛時,同樣都把價值決定權置於外部。她們要討論戀愛這個價值時,總無法以自己的語言與意志表現自己的認識。只有在邏輯中包含一個「他」,她們對戀愛的思想與行動才能開展。
除去了他人,便無法認識自己,本作中這樣的邏輯正是日本自古以來深刻蘊含的民族性。在回溯到史學前,先從更為近代的實例來探討更為適合。在內田樹的論述中,他從日本近代的外交提了一個有意思的案例:
歐巴馬就任美國總統後,各大報社論最先討論的都是「新總統對日本的態度是親善的還是威嚇的。他們會回應日本的要求,亦或輕視日本」這樣的問題。比起探討美國對東亞戰略的「內涵」,具體而言,我們優先討論的是與日本接觸時,他們的「語氣、表情、態度」如何的問題。對方表現若較溫和,某種程度上,我們也會比較敢提出要求。倘若對方的態度不妥協,那麼即使不情願,也只好默默承受。總之就是要看對方的臉色行事。[xvi]
這個例子中可看出的是,日本的外交政策如何受到他國的價值牽制,而這個價值甚至不是客觀的現實利益。對於日本來說,他們一定要藉著美國的態度才能判斷自身利益追求的行動是否付諸實踐。也就是說,除去了美國的意向,日本是不敢追求自身利益的。當然,外交政策對於民族性質的定義把握度無疑有爭議,因此緊接著我們再以與國家定位更直接的例子做陳述:
記得大塚英志先生曾策劃一場作文比賽,主題是請高中生執筆日本憲法。後來高橋源一郎先生告訴我,其中一位參賽者寫道:希望日本成為一個「中等國家」…右邊有「那個國家」,左邊則是「這個國家」,而我們處於他們之間的某個地方。唯有這樣,我們才能闡述自己的國家定位。[xvii]
在此處,國家形象的本質被放到更廣泛的例子考察。對於日本來說,國家永遠是處在國與國間的等距中。只要脫離了國家間的比例尺,日本就無法論述自己是甚麼樣的國家。將其內裡的概念抽出看待也就是,日本的邊陲特質即無法自足的談論自身價值。這個概念置回作品的脈絡中來看便能發現,三人在戀愛上的表現都極度的「邊陲」。當試圖討論戀愛觀甚至以此行動時,三人總不得不依靠一個自身外的價值標準。於日本來說是世界,對三人則分別是從單位最小的燈子到最大的社會大眾。只要少了外在判准,國家就無法談論甚至像是戰略目標那種基礎的功能,也就是思考停滯[xviii]。當作品中的三位角色在前期試著不從外在標準來判定自身時,她們的確也都在戀愛上陷入了一定程度的功能不全。三人體現的價值在此處的契合足資證明她們的思考正是邊陲的。
隨後,內田樹進而將邊陲特質的起因連結到日本思維傳統中的「後進性」。簡言之,日本相對於世界是落後的,因此從起源來發展自己的價值觀的話必然要遲到。[xix]從這個角度來看便能得知為何日本總難從自身來認識自己,其原因是因為它並沒有從頭發展自身的餘裕,它也因此有了要盡快跟隨某個價值標準的特質。至於這個使它連從頭發展的餘裕都沒有的倉促性在歷史的長河中則以幕末的西力東漸帶出:
不久,歐美列強對東亞的世界政策的發展打破了其鎖國的夢想,甚至把手伸到了日本的四周,攝取西方文化成了蘭學家唯一不侷限於文化需求的國家現實的需要。終於,封建統治者們開始投身於這一運動。[xx]
當西方列強以船堅炮利的霸權身分進入亞洲時,日本做為國家的實力上的落後性立即就展現出來了。在這之前的日本自足於鎖國與身分制度。並不是說邊陲特質在這之前並不存在,因為更早之前的日本也是中國的「邊陲」。西方勢力的入侵意義在於強制帶出它向他者學習的迫切,也就是動用邊陲性的強制要求。一方面日本千鈞一髮的藉著明治時期的強力西化而逃過被殖民的命運,它在另一方面卻也永久殖民了自己的精神。即使日本從明治維新開始就持續的在物質文明跟國勢上突破,它一直都沒能擺脫從他人來認識自己的思考模式。這一點在跨明治到近代中都出現概念類近的思維這一點上便可看出。
再者,這個思維亦有其思想史與地理上的起源。藉著清水正之編纂的著作可看出,日本列島最初沒有自身的文字。因此,他們只能從中國,亦即他者的眼光來認識自己的起源。[xxi]當自身起源只能從他人的文字中得到時,這便從中國文字記述的能力中反面凸顯日本是沒有文字的落後文明,由此也就產生一種要向他人(文明)學習的心態。另一方面,日本的地理位置亦有極為重要的影響:
自古以來,日本傳統的領域是橫臥在東亞舊大陸東端海面上的列島,在美洲大陸出現在世界舞台上之前,它可謂地處世界的最東頭;與曾為西方文化發源地的所謂的東方及其成熟地的歐洲相距甚遠,就連與同為東方文化源泉的印度也是遙遠地隔絕著。雖然同東方文化另一發源地中國的距離較為接近,卻還是同中國一海相隔。[xxii]
這段文字精準敘述了日本地理位置的問題。在交通不便的古代,日本的確難以與其他文明交流,而發展的文明也因為隔著海而無法把自身的知識與思想流傳的日本。這樣的結果造成的客觀事實就是日本真的有古代史定義上的國家時,至少作為近鄰的中國已經是發展了數個朝代的成熟文明,所謂的「後進性」便是這樣形成的,日本客觀上確也是文明的後到者。由此總結,日本思想中的邊陲特質同時被歷史跟地理因素塑造。地理因素使日本本身做為一個文明的遲來者而在其精神內部蘊含著邊陲性,歷史的因素則具體的催化這種思考模式的發展,從他者來把握自身的邏輯就這樣在近代史中做為一個日本人的特色被傳承下來。置回本作的脈絡來看也就能自然的推論出,一個人在思考戀愛以及行動時以那種彷彿自己人格不存在一樣的,全然讓他人或者他者的價值掌控自己的模式實踐可以稱之為普遍的關係性病理,但也能說是日本人共享的精神結構。
最後,這種從他者來論述自身的思考其實也是一種標籤化的暴力。在本文中,筆者要講的標籤化並非是一般社會學理論中將少數族群概括且加以歧視的作法,而是指「透過標籤認識事物」的方法。這個定義與社會學的標籤化之差異在於,筆者的標籤化並不是動機上為惡的概念,它沒有要本質上的去排除某些族群,但它卻是一種有危險的認識方法。一般來說,最確實的認識指的是將事物的各個層面皆試圖把握,至不濟好歹也要有複數的角度,總之要盡可能客觀完整。而標籤化的認識指的則是用標籤中涵蓋的所有意義來認識事物。假設標籤原本就能涵蓋事物的一切面向則無妨,但更常見的狀況是事物本身的意義跟價值遠遠的溢出了標籤的範圍。那麼,從標籤來把握事物這樣本意無害的方法就在事物價值多元化的現代社會中自行暴力化了。凡是從標籤來把握事物者,其認識到的事物必都一定程度的被非自願的削去了一些價值跟意義。他者從上文中的分析來看也是一種標籤。在作品的意義上,這些他者們被固化為對「喜歡」的教條式定義還有「行動公式」,而它們被使用時都嚴格的將自己限制在意義範圍內,主角們各自嘗到了苦果。在日本論的意義上,他者們指的是已經存在的,可作為學習目標的國家與文明,這個標準沒有必然的進到國民精神的內側,但我們也能將國家視為一種主體,這時,西方文明就是日本的教條。日本自身的價值便是這般被持續削除的。
結論/流動的思考
本文處理了許多議題。總的來說,筆者討論的核心可說是對價值的「片面性外化認識」及其問題,也就是在討論用一個片面的外部意義來認識價值的問題何在。對於這個問題意識,《終將成為你》其實已經展現了最完美的解決方案。在接近最終話的44回時,侑前去燈子家留宿。已經與燈子交往的侑對於燈子沒有很想把戀人這樣的詞彙掛在嘴邊稍感奇怪,而燈子的回答涵蓋了解答本文的智慧:
確實我和侑毫無疑問地「正在交往」,並且是「戀人」的關係。但總覺得無法用這些詞彙去說明清楚……比如說,像今天這樣一起在家度過,對於現在的我們來講是很特別的,但將來的某一天這些也許會成為日常。或許是上大學後,或許是更久以後。雖然會是什麼時候我還不清楚。若是給現在和那時的我們安上名號,大概都會是「戀人」,但這兩者卻不是同一種關係。即使一直在一起,我們之間的關係一定也會慢慢改變。[xxiii]
這是本作試圖傳達的核心價值之一,更是我們該將之實踐的思考邏輯。《終將成為你》指的從不是在結論中去將自我向某個他者轉化。現在,筆者倒要將這個標題視做是如同尼采的永恆輪迴那般,在每一天持續進行的過程。人的時間是持續朝著未來流動的,每個終將成為的「你」都只是某個階段的斷面,隨著時間前進,每一天新的「你」都終將產生。人的關係更是如此,每個當下的關係型態都無法凝固為永恆。一般來說,關係會分開。若是有幸得以相守,那時關係的概念正如燈子所說,跟現在絕對不一樣。價值流動的思考便體現於此處。人與關係都持續流動,價值本身不一定是線性前進,它同時也在各種主體與立場間持續流動。大至上帝小至一個簡單的詞彙,這些概念的價值不可能是能被任何人阻斷的水流,它們注定要持續游離於主體間乃至於向未來累積。
上述講了這樣一串卻沒提到如何應對片面外化價值掌控主體的問題,但實際上沒有必要。當個體能切實的從精神到人際關係上實踐價值流動的思考,那種外在且凝固的形象對他便起不了影響,因為水流豈是一堵土牆能切斷的。當然,持續活化流動的思考是讓水流持續充沛的要素,否則凝固的精神也將自行使智慧之泉乾涸。
[ii] 內田樹: 《日本邊陲論》,徐雪蓉譯,立緒書店2021年版
[iii]仲谷鳰: 《終將成為你》,第一話
[iv] 仲谷鳰: 《終將成為你》,第一話
[v] 仲谷鳰: 《終將成為你》,第一話
[vi]仲谷鳰: 《終將成為你》,第七話
[vii] 仲谷鳰: 《終將成為你》,第七話
[viii] 仲谷鳰: 《終將成為你》,第一話
[ix] 仲谷鳰: 《終將成為你》,第十話
[x] 仲谷鳰: 《終將成為你》,第十話
[xi] 仲谷鳰: 《終將成為你》,第五話
[xii] 入間人間: 《終將成為妳-關於佐伯沙彌香》,第二卷
[xiii]入間人間: 《終將成為妳-關於佐伯沙彌香》,第二卷
[xiv] 入間人間: 《終將成為妳-關於佐伯沙彌香》,第二卷
[xv] 入間人間: 《終將成為妳-關於佐伯沙彌香》,第二卷
[xvi] 內田樹: 《日本邊陲論》,徐雪蓉譯,立緒書店2021年版,第47頁
[xvii] 內田樹: 《日本邊陲論》,徐雪蓉譯,立緒書店2021年版,第46-47頁
[xviii] 內田樹: 《日本邊陲論》,徐雪蓉譯,立緒書店2021年版,第46頁
[xix] 內田樹: 《日本邊陲論》,徐雪蓉譯,立緒書店2021年版,第134頁
[xx]家永三郎: 《外來文化攝取史論》,靳叢林、陳泓、張福貴、劉珊譯,大象出版2017年版,第70頁
[xxi]清水正之: 《日本思想全史》,田世民譯,聯經出版2018年版,第22-23頁
[xxii] 家永三郎: 《外來文化攝取史論》,靳叢林、陳泓、張福貴、劉珊譯,大象出版2017年版,第3頁
[xxiii] 仲谷鳰: 《終將成為你》,第四十四話
仲谷鳰: 《終將成為你》外傳3插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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