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展名冠上「一生的追求」,被概念自述冠上「學院」,照理說Mangasick應該是要想一些嚴厲殺伐的訪談題目回敬一下才不失禮數,但看著展場海量的作品,想到那些無法被展示出來的更海量的筆記本內隨筆,最後還是陷入茫然了。我們決定見招拆招,即興對決。殊不知,實際上做的只是按下游博任的開關,偶爾打個岔提個小問題,其他部份都是博任口述史了。
建議先去泡杯茶,點根菸,開罐酒,再慢慢往下讀吧。
陪聊◎Mangasick
文字編輯◎黃尖
(WARNING: 這個訪談歷時4小時,共有1萬1千字可是沒有半個字講到展出作品,都在談博任的成長和漫畫。展出作品將會毫無脈絡地以電台賣藥廣告的形式出現於文中,不然它們沒有出場機會。)
挪亞方舟拼圖和越來越自己
──我們認識你的時候最大的疑問是:你的驅力是什麼?網路是可以讓你看到各種東西沒錯。一個人加上網路是有變成你這樣的可能性,但像你這樣的人並沒有滿街跑。而且以你上台北前身處的環境而言,你鑽到那麼深的地方──歐美的獨立漫畫等等,同好應該不怎麼多?
還是有同好耶,國小就有了。女生那時候會畫可愛的女生,啊男生就會畫男生。我說的夥伴是畫那種大鼻子角色的同學,看得出是歐美角色,像《辛普森家庭》那種。那時我有幫自己的風格定型:(拿紙開始畫)畫三個只有兩條線的三角,然後這樣……這就是我幫自己想的公式。
──你說班上有其他同學也會畫,應該有個源頭?
我知道!我有猜!因為我有意識到我們這種跟別人不太一樣,所以我有一個猜測──畫這種東西的人,家裡可能都比較哈美,喜歡美國的東西。像我爸媽也是阿咪卡基(*)啊,比方說我們小時候家裡裝小耳朵都會看所喬治的節目,看他介紹
他的收藏,都是美式文化相關的。其實完全不懂他在講啥,但就是一直看畫面。
* アメカジ= America Casual,是指日本受美國影響的時尚風格。不知作為外來語進入台語之後有沒有再轉義?黃尖(雲林人)和老B(屏東人)都沒有在台語語境下聽過這個字。
然後拉回畫圖夥伴的部份。我發現會像我這樣畫的人除了哈美之外,我們家裡都有同一個系列的拼圖。
──!?哈哈哈哈哈哈!
那系列印的圖很好玩,有一張是挪亞方舟的剖面圖,裡面像公寓一樣分層,各層住不同的動物。很有戲,我可以看超久。國小、國中,我知道的風格跟我相近的三個人,家裡都有這個拼圖。上高中就沒啦。
──多數派一定就還是日漫吧。
電視上看得到的日本動畫,人物造型對小時候的我來說不是很「造型」欸,可能太日常了。美漫人物都奇形怪狀,那個「變形」是很明顯的,會很直接打中我。電視動畫還是有看一些啦,最喜歡《烏龍派出所》,因為會有台語冒出來,台台的。
──這樣聽起來源頭好像有了。那畫畫這件事就是從小一直有在畫。
對,比如說會拿日曆紙的背面亂塗。我還記得我寫的第一個字是「田」。然後也是有被送去兒童美術班,上網查游博任會有我小時候畫的圖耶。
──網路時代的可怕呵呵呵。
啊,然後那裡的教室後面有放一些漫畫,也算是有啟蒙到。不過不知為何放著一部色色的作品,叫《透明人間》,就是主角會變透明人的故事。我還記得自己默默坐在那邊看,窩喔喔喔喔喔──
──兒童美術班耶,太奇妙了吧(笑)……
然後小時候也想過要當玩具設計師耶。我爸會買樂高給我,然後我覺得樂高的盒子很好看,其實好像沒有很喜歡裡面的東西,但是盒子上那些「可以怎麼玩」的圖示……說明書和包裝我最喜歡了!我會嗨到爆,內心很像外國收到聖誕節禮物的小朋友那種等級的嗨。會想說,我每天都想看到那個盒子!上網就一直看樂高官網,沒在看別的東西。
然後接下來最重要的一步應該是辦了亞馬遜帳號,國小就辦了。
──國小?自己的帳號嗎?
有點忘記原因了,應該是想買某本書。那時候還一個單字一個單字查帳號申請的每一格,還要說服我爸媽說用信用卡不會被詐騙,哈哈哈哈!
不確定當初讓我想網購的書是哪一本,不過我記得托爾金的《哈比人歷險記》是這樣買來的。我覺得那版本的封面太漂亮了,是托爾金自己畫的,我還畫進自己的作品裡,畫成毯子。
──那時候除了畫圖也愛看文字書?
對,因為我爸媽那時候跟我說……讀一本賺一本。就是直接在書店看白書看完一整本啦,在日本會被罵嘛,但台灣一般書店沒在管的。
以前每個禮拜一我爸媽因為工作關係不會在家,我就跟阿嬤說我要去書局。我覺得我是在書局長大的小朋友──我昨天突然覺得是這樣子。而且我會記得書的標價,所以等我爸回來我就會跟他說我今天讀了一本賺多少錢呵呵呵。
──哈哈哈,超機的,這滿不錯的耶。感覺挖東西找東西的習慣在這階段就養成了。家裡給你很多豐沛的資源。
好像是耶。我還想到以前會畫
《做了這本書》,就是書上有一些指示要你發揮創意那種。
──哇,那是我們出社會之後的事了耶……
現在好像流行什麼曼陀羅畫喔?
──著色本之類的。
我完全沒有畫過著色本耶。以前有那種動漫角色著色本,我會看但不會想動手畫耶。
──感覺你小時候就不會想模仿耶,會想畫自己的東西。這件事滿有趣的。小朋友都是從再現開始吧?
我對這件事確實有點在意耶。史努比的作者查爾斯‧舒茲的自傳有提到,他小時候都會畫其他人的角色,但是我完全不會臨摹耶,應該說不會試圖刻到一模一樣,我會不知道為什麼要做這件事。可能那時候看到畢卡索畫圖的歷程是從非常寫實跨到抽象,就把它當成一種真理了──畫圖就是要越來越「自己」,越來越「不一樣」。
盜版迪士尼棉被和明星夢
──後來國中就念美術班?
對,那時候就想走這條路。不過不知道是不是我爸媽的策略,我進的那所國中的美術班,其實是升學導向的資優班。考上之後爸媽才跟我說,聽說雲林有另一間國中的美術班是真的在畫畫的。今天(2023年4月15日)來看展的很多朋友都是那裡畢業的。
然後……一路都有在比全國學生美展,不過我都比漫畫類耶,不知道為什麼。然後……就得獎了!第二名。
──漫畫類是……連環漫畫?
不是,就是單張,長得有點像剛剛說的拼圖那樣(笑)。
──我們亂搜應該是有看到。
真的喔!那時候還特地上來台北領獎。
──有很激動嗎?「哇──台北!」之類的。
其實從小開始就很常上台北。我很多姑姑住台北,然後阿嬤喜歡逛街,寒暑假上台北,她們就會帶我阿嬤去逛百貨公司。我每次就最期待寒暑假來台北!因為我姑姑他們會買玩具給我。她們原本是做盜版的迪士尼娃娃等等的,後來做得很大被迪士尼抓到之後,直接轉正版代工,現在已經沒在做就是了。我姑丈我騙我說他見過華特‧迪士尼(笑)。
──小孩子會相信吧~
對啊,我那時候還超小的。生活中充滿美式文化的洗禮。啊,姑姑她們最早是在做棉被,在上面印迪士尼的圖案,工廠都在台藝大附近的大觀路上,我爸就直接住在那裡印,然後晚上開車去夜市賣。盜版時期!
──湳雅夜市嗎?
有可能!啊,我爸說他有超多點的,各種夜市都有,台中也有。
──超有戲耶,好適合畫成漫畫。
好像是齁。我們有時候去逛夜市,我爸都會說這攤之前都擺他旁邊。
──小時候很多彩多姿的感覺。
這樣說起來好像是耶。不過最近好像感覺到某個斷層,想小時候的事情想不太起來。會覺得──以前的自己太不「活在當下」了,高中那陣子,都在回憶。
──你高中就在回憶!?
就是都沉浸在創作相關的世界裡,想那些事情。我小時候很愛看傳記耶。高中、大學初期想那些事情,就有一種自溺的爽感。後來決定要更活在當下,才開始覺得跟以前的回憶有斷層出現了。本來是會一直把回憶記錄下來,想到就記。也不是怕忘記,而是想要當作創作的材料(笑)。從小就對創作這件事……
──有野心?
對,有野心!我身邊有幾個人都是從小就有星夢!以前我用小畫家畫家中狗狗的故事,真的會想像上傳到臉書後會被瘋傳!會有人打電話來說請讓我出版!噗哈哈!
還有以前國小電腦課的時候,老師桌子旁邊放著一疊紙還一本書。那時候我已經開始畫圖了,然後覺得以後自己的畫會賣很貴,所以畫了一張畫藏到那疊紙裡面,想說撿到的人就賺到了!
──哈哈哈哈哈──
還有一個最扯的,而且我到高中為止都還在執行。我去每一個地方都會用大拇指按一個指紋,因為我想說我以後要是變得很紅,大家會研究我嘛,然後大家會開始掃描全世界的東西,一旦發現我的指紋他們就會知道:喔,游博任去過這地方!
──這概念也太科幻了吧。按在水泥之類的嗎?
隨便任何地方我都會特別按一下這樣。以前怎麼會這樣想啊!?很奇怪耶。
──聽起來很有自信耶。有破滅過嗎?
好像沒有,就只是開始想別的事情(笑)。啊,我高中的時候認識一群美術班的朋友,會覺得他們真的很厲害,很有主見,然後覺得自己只是一個想要紅的笨蛋。
──哈哈哈哈哈哈──
看到這些人會感覺比較悲觀?卑微啦。因為我不覺得自己執行力很好,只是很想紅!不過後來他們來看展,說:「哇你都有繼續在做這件事情耶。」我發現我都是靠毅力在衝!
──毅力給人一種要「撐」的感覺,但你好像是有一種……衝動嗎?衝動好像滿精準的。
漫畫家傳記狂發現漫畫好像行不通
剛剛提到自傳,還有像是漫畫家的傳記類影片,我從小到大真的會一看再看。比方說我覺得自己應該有受到《辛普森家庭》式的畫風影響,就去找來看,結果並沒有真的那麼喜歡那部作品本身。可是作者馬特‧格朗寧更早的報紙漫畫《 life in hell》我就很喜歡。也愛看他的相關影片,看完就會覺得,可以繼續畫下去了。
──喔──
看他們life style的感覺。馬特‧格朗寧、手塚治虫、克里斯‧衛爾(《吉米.科瑞根》)、莫里斯‧桑達克(《野獸國》)、查爾斯‧舒茲,大概就這些吧。看他們家的陳設啊等等的。
──不會覺得跟自己很遙遠嗎?
不會耶!可能我自信爆棚,覺得自己總有一天會去到那個地方。
──為何那麼有自信?
啊!因為我媽在小時候很瘋一本書。
──《秘密》嗎?
答對了!
──哈哈哈哈還真的,想說以年代來說好像差不多!
我沒有看,但我媽一直轉述給我聽。
──心想事成。
對啊,就想說:原來會心想事成喔?真的喔?好酷。
──整個聽到現在我突然有一個感覺,我想一下要怎麼整理出來…………大部份的人受到「我畫漫畫一定要成功」的念頭驅動,下一步會去做的事情可能是「想辦法讓大家真的很喜歡我的作品」,也會去反覆確認大家是不是真的喜歡我,但你好像拿所有精力在思考「我到底要怎麼更了解漫畫這個天地」。感覺那個能量的導向是不太一樣的。你好像不會研究大眾到底喜歡什麼,然後想辦法去做出他們可能喜歡的作品,達成你想要紅的目標。你反而是變成研究型的人──這樣好像才能解釋我一開始好奇的事情,那就是你為什麼能自己一個人鑽到那些真的很indie的漫畫裡面。
我知道原因!你們知道有一派人是不看台灣人做的作品的。我以前也是在書店只要看到作者是台灣人都直接跳過耶!現在完全不是了,但看到這種人才會突然想起,啊我以前也是耶。所以我一開始只看國外的東西,思考國外的東西好在哪裡。
可是有一種台灣人的作品還是會來到我面前,就是網路圖文。「想紅」的那個念頭是跟這一塊接軌的,國中我曾經開過一個臉書粉專畫圖文,追蹤數曾經有到兩千。
──以國中生來說很強耶!很多吧!
努力變紅是在這個方向啦。畢竟那時也知道要在台灣畫《史努比》風格的作品混不下去,而且發現國外這一塊也在沒落了。我很愛上美國全國漫畫家協會的網站逛,他們有個獎叫魯本獎,有把在世的得獎者和
往生的分開條列,然後我發現……活著的漫畫家畫得很糟耶。
──哈哈哈哈哈!
就會覺得這不行吧?那我畫這個是要怎樣哈哈哈。
所以後來才把腦筋動到圖文作品上。我還會拚命說服我爸媽說,你看,圖文作家接這個代言就不知道賺多少,這個粉絲數這麼多所以一直會有金援啦。想讓他們支持我走這方向。
那時候還有A RAY。我國中還私訊他問:「你這個是用什麼畫的?電腦嗎?」
──哈哈,他前幾天才來看你的展。
我後來有跟他認親,往上滑就有我國中時期和他聊天的內容呵呵呵。然後那時漫畫有因此停擺啦,因為我發現我畫不出當時認知中的漫畫的故事。
不過努力變紅的同時也發現,自己跟大眾的口味不太一樣,想要去迎合什麼的時候,自己又會覺得很彆扭。後來這塊就沒成啦。那時候有加入圖文作家志願者的社團,知道大家起步的時間,發現比我晚開始的人現在很紅耶。
──哈哈哈哈,那你當初堅持下去就不一樣了。
堅持下去的話……我會很糟吧哼哈哈哈哈!因為看到一些真的很好笑的圖文作品,會知道我做不出來,我不是那種好笑耶。
漫畫、圖文創作都覺得不通,到了高中就想說那我來畫繪本吧,開始研究波隆那插畫展,在台北看展都看超──久,想搞懂他們的風格、他們在幹嘛。不過比美展還是繼續比漫畫類。
──因為你的風格嗎?
我畫水彩那些應該也還行啦。我喜歡用水彩寫生但我不喜歡那樣畫人,可能我沒有看到過自己發自內心覺得好看的水彩畫,就不會想畫。然後高中大家都會想畫大畫,水墨啊、水彩啊、壓克力,但我完全沒有要跟著畫大的念頭,還是繼續比漫畫類欸(笑)。
高中還會一直往台北跑,聽各種講座。在亞典書店特價區挖到
羅伯特‧克朗姆的時候還想說這是什麼汙穢的東西啊!沒想到那是最大咖級的。另外美術班也有像是學會的組織,一些設計和文宣我也包起來做。
R. Crumb "Too Much Information"
──峰迴路轉耶。
而且設計跟插畫,本來就有點綁在一起的感覺。繪本到最後還是沒有很進去……可能是因為我的畫,硬筆的感覺還是比較強。然後畫這些比較硬筆畫的東西其實是到最近才在嘗試上色的。
──你這樣在美術班應該算是異類吧?
國中的時候啦,老師會覺得我做的事很特別,但是沒給任何評價。現在想想念美術班然後繼續畫漫畫感覺的作品,有種逃避的感覺。考大學的時候想說,那大概只能往設計去了,但想上實踐上不了,進了北藝大。
從AUSH崇拜到重回漫畫志願
高中的時候開始聽獨立音樂,注意到雀斑feat. Leo王的〈不標準情人〉MV裡出現
Waiting Room,去了一次之後每次北上一定都會過去,在那裡發現了AUSH(阿許)的zine,大受震撼,他的東西後來變成我在美術系那掛的聖經。我們那群人看他的〈抽象戰士〉看到都會背台詞了。我這本叫《2018素描全面抽象化》,AUSH是「2017戰士全面抽象化」。
AUSH影像作品:
──原來是致敬!
那時候真的迷到有點變態,就會覺得AUSH好酷喔,他到底怎麼做的!?什麼意思?什麼叫異色版?很多奇奇怪怪的詞。
──這真的是一團謎欸。
那時候知道他讀北藝啦,就想說那我也要讀。
──哈哈哈哈哈,竟然是這樣。
他那麼酷,我也要那麼酷。
──可惜那時你不知道他在北藝可能也算邊緣人。
(同時爆笑)
對啊哈哈哈哈哈哈──然後到那時候就知道說,在學校老師教不了我什麼,上學……很無聊。都跟我想做的事沒有關係,所以讀書一直都沒有在認真。想說不要認真上課才有辦法……
──搞些有的沒的?
才有辦法紅啦。
(同時爆笑。)
不過迷上AUSH的作品之後發現自己並沒有真的想當那種超紅的大明星了。
──噗,搞清楚方向了。
對啊,以前喜歡的偶像都很遠嘛,但後來發現我想要變成……AUSH。
──喜歡他作品哪個部份啊?
就覺得……很不一樣吧。
──對你來說,前所未有的、無法說明的東西?
對,一切的一切,包含身上的打扮配件之類的,會在一些表演的場合看到他跟
涵洞。啊,然後我記得在Waiting Room好像是看到《冷靜》吧,我就問……可能是Ahblue吧,問他說這是誰做的,他說:我不知道。
──噗哈哈哈哈。
不過後來發現,AUSH不是路人欸,會在各種地方一直看到他的東西。
──……不,他是路人。
(同時爆笑)
意思是說,有時候店裡面來寄賣的作者,看得到一次作品可是不會看到第二次。
──那是因為AUSH一直有在創作吧,而且你應該一腳踏進這個圈子了,所以才有一種到處都看到他的感覺。
喔,可能也是吧。然後對那時候的我來說,一個人一直在做一件事,而且能讓我看到,我就會覺得這個人是靠這個維生的。
(同時爆笑)
──這個誤會大了!誤會好大,真棒!
不過喜歡歸喜歡,AUSH沒有讓我想重新開始畫漫畫。會重新開始畫漫畫,是因為智海耶!那時候就是來看「圖書館與面壁書室」展,我來了好幾次。以前高中老師送我智海的《夢的書》當作生日禮物!
──超好的禮物耶!
對呀,那個老師也曾經帶我去台中的
佔空間,讓我開始接觸獨立書店。然後看智海的展發現……喔可以這樣畫,還可以這樣喔。亞洲感。
──智海的故事確實很亞洲。
然後智海展結束之後就是日安焦慮在荒花的「異星図鑑」展了,也給我了一些衝擊。
柘植義春也是差不多同一時間讀到,可能是因為《夢的書》畫到義春,我上網搜到異常漫畫研究中心的漢化(*小叮嚀:台版選輯已經出版囉,拿在手上讀最爽),感覺好像被敲了一下。高三那時候因為自己的一些感情問題,讀
GARO系漫畫很有共鳴,那個能量我對來說是很強的。
──都是大一那陣子嘛。好幸福喔。
對,大一大震撼!到這時候才重回國小的……漫畫家志願!以前的話是畫了會被大家稱讚,但我自己不知道能有什麼出路,要怎麼賺錢。
──從剛剛聽到現在你好像非常在意怎麼賺錢這件事。
會啊,因為我爸媽就是兩個商人。
──說到這個,我們鄉下爸媽不是通常會叫小孩子不要考慮走藝術相關的路嗎?但你爸媽好像很支持耶?
就是因為我很努力在跟他們講說什麼可以賺錢啊!
──哈哈哈哈!
對啊,比如說大學時代就有
《Stripburger》的合作機會,然後也有參加到東京POPOTAME的「東亞獨立漫畫・藝術書展」,這些都很有說服力啊。
──你都會趕快跟他們講。
我什麼屁都跟他們講啊!
──哈哈哈哈哈!
他們也有嚇到。他們也在經歷我經歷的,我不會漏講這類事情。後來也會拿一些混得好的藝術漫畫圈作者當案例,講說,你們知道這幅賣多少嗎?或者會說,你們知道這個人的這本已經印500本了嗎?他自己獨立出版印500本喔,然後算賣完可以賺多少給他們聽。也會說國外某些作者出zine,5、600本在預告時間一上網店,兩天左右就賣完之類的,然後再算他大概賺多少錢給爸媽聽。
──哇哈哈哈哈哈!
現在我還會問我媽意見,比如說《
註銷集》,我就問她我應該要怎麼印,她說應該要拆成幾本小本的。我沒有照做,還是做成Artsit's Book的感覺。現在不用一直說服他們了,但反過來想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博任漫畫:性焦慮/意到筆不到/(沒殺成的)鄉土
──那回來畫漫畫之後,第一部作品是?
第一本畫出來的是《2018素描全面抽象化》。不過《I knew I loved you》高三畢業那陣子就動筆了,最早是這種筆記本上的單張圖,後來覺得可以發展成漫畫。不過到大二才畫完。私底下沒有目的性的畫我可以一直畫,可是如果想到要做出來……
──想到做出來之後還有後續的事情。
對,我就會超卡,卡到不行。不過《2018素描全面抽象化》給了我自信,之前是偏沒自信的,覺得要畫完一本漫畫好難。所以沒辦法想像日漫那種系統要怎麼辦到,以前看日漫是看《烏龍派出所》、《航海王》那種……
──一百集!(笑)
一百集耶!
──自信是因為反應很好?
對,大家看了超嗨的!《2018素描全面抽象化》其實是學校作業,我選修的一堂課要一直去畫樹的素描給老師評,老師就會說這是「通過」或「不通過」,然後作業的內容其實是把這些畫做成一本畫冊,學生就會知道,喔哪些畫可以通過、哪些畫不行。但我不常去上課,實際上畫出來給老師評的素描張數很少,我就決定做一本漫畫,用浮誇的方式揣測老師想法。這人就是老師啊。
──原來如此!《2018素描全面抽象化》的油嘴滑舌真的很厲害,並沒有印成書販售,所以還請大家展期內把握閱讀機會。那之後是《
I knew I loved you》,它可以說是你對漫畫的表現有了新想法之後的第一部作品嗎?
那時候還是只有想說「畫出來就好」,說起來滿膚淺的啦,我想說只要有畫到性、死亡這樣就好了。
──也是想紅的戰略嗎?
呵呵呵,我以前課本上畫很多哭臉,我都覺得很生動、很有張力,很像王牌這樣。然後性跟死……也是跟以前的一段感情有關啦。(接著講了五分鐘私密往事。)所以《I knew I loved you》也是一個告別之作。
──所以描述的那些感覺也不全是憑空捏造的。
對啊,那時候發現自己喜歡死掉的、爆掉的……
──實際上有那些情緒在。不過呢,你雖然說以性為主題,這本和《
殺肉王》的角色也都是裸體,不過從中其實感覺不太到色慾,像是在描述角色最自然而然的存在狀態。他們更像是動物,而不是人。
裸體的話就不用管人性那邊了,呵哈哈哈!
──不是基於一個很明確的動機或概念才把角色畫成裸體?
自然而然就畫了。畫裸體比較簡單吧。如果是在控制慾很強的時期還要畫衣服配件,我就一定會想知道那種人會怎麼打扮。畫裸體的話還能玩一下身體的線條,咻,咻。
──那這個時期會花很多時間在修改嗎?
我可以想超級久的。比如說早上八點半跑到圖書館告訴自己要畫一頁出來,結果只畫三兩格。我可能有過動症啦,專注不來,畫一格就想休息了。所以才需要靠那些名人的傳記來督促自己。
──噗哈哈哈哈!
然後到了《殺肉王》,其實也沒特別意識,只是想說不然漫畫場景就畫家附近某某地方、家裡某某地方,結果就畫出了一直以來都想畫的「台灣」的感覺。
──在這邊要澄清一下,這次展覽的未採用版作者自述寫到你其實想擺脫Mangasick給你的「鄉土漫畫」標籤,但與其說我們認定你就是在畫「鄉土漫畫」,如果有這個東西的話啦,不如說我希望整天在想「台灣」的人看一下你的東西。有一些非常標榜「台灣」的創作者未必能到達《殺肉王》的現實感。
那時候朋友就把這個標籤放到我身上了,連AUSH都這樣叫我(笑)。我覺得這個標籤很重啦。
──那本創作自述寫到,故事的觸發點是你和朋友的一段對話。他說你不懂動物,你不美麗。
對,然後又看到女生朋友跟動物相處融洽,同時又想到自己那時候交不到女朋友,所以暗中有一個在漫畫中反擊的動機。
──看不太出來啊。雖然把狗帶回家關進籠子的畫法有點恐怖,乍看之下有點像密閉的櫃子,但轉念一想又是很鄉下很一般的行為。
對啊,我家把狗帶回家就是會那樣關進籠子。
──漫畫裡停在一個沒再理會牠的感覺裡面。這個有點緊張感但又是日常的點抓得很好。感覺你漫畫裡的人物就算有情緒也不會流露太多。
另一個原因就是怕對白,我超不敢寫台詞的。可能因為回去看網路圖文時代的作品,發現寫出來的文字都超土。
──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跟你現在筆記本的寫的東西天差地遠。
對啊,所以現在有在加緊訓練啦。後來覺得畫性啊愛啊這些主題的漫畫太累了,裡面都有偷diss人的成份。
──應該是看不出來啦。
有的當事人還是看得出來,而且不管怎麼說出發點就是有那種成份,所以壓力很大,換了個方向。
我小時候超愛水墨!國中很愛畫。不過這跟我爸有點抵觸的地方,因為水墨是……
──中國的!
中國!我記得我國小畢業旅行去故宮買清明上河圖明信片組回家,我爸我有點不爽(笑)。後來去學書法,聽到一句話:意到筆不到。運筆有斷開的地方,看的人還是會腦補出一條線。
感覺安西水丸的畫就是這樣。我認為最扯的是
藍色鋼筆畫那個,看都看不膩,後來在想,可能是因為它讓我看到的形象全部都是我腦補的。
──火柴人!
回到水墨,起先我只有辦法用水墨的邏輯畫背景,沒辦法畫人。第一次延伸到人像是從那個長得像鳥的眼睛開始的。
然後真正畫出來是這張,自己覺得好像還不錯,發表出來,結果AUSH按了一個讚。
──哈哈哈哈!
就是它了!呵哈哈哈哈哈!《殺肉王》的背景已經有一點點這個味道出來了,但還很生疏啦。那時候在思考如何捨棄硬筆線條。剛剛說我插畫畫不好,就是因為我的線條都是美漫式的線條,感覺它對想像是很有限制的。
──是到了美術系才產生這個念頭嗎?
我完全沒有在管美術系耶。
──哈哈哈哈!
只是在我自己的世界裡感覺到需要。而且畫這線條很有趣,有時候根本沒有在思考。直接讓手抖耶。
──自動書寫。
抖出那個形狀。有人以為我是用沾水筆畫的。
──我們本來也以為是啊。
我是框出來再描的。畫樹的時候最明顯,爆畫一通之後把它填滿,那個形狀就會出來了。滿隨機的。意到筆不到啦(笑)。受光面不要畫,畫陰影就好了。像這張就是一個例子,要柏油路又要一攤水,要怎麼弄?這時候好像就得想一些水墨的事情。
──後來你用這個辨識度很高的新畫風完成了〈All Along the MTK〉。老實說它讓我隱約覺得有點可惜,當然已經非常好了,可是劇情方面如果它不要縮那麼進去,再出來一點,應該可以撼動很多人。
這篇就是畫漫畫最卡的一次。有一種不確定我要講什麼的感覺。那陣子非常低潮,但又感覺到,要畫讓我自己最難過的題材,作品才會足夠強壯。筆記本上記錄的都是非常糟糕的情緒,但沒有辦法從中找到一個焦點。啊,有想要處理「鄉土」啦。
──最後揭曉的,主角的對話對象就是「鄉土」對吧?
對。有很多負面的標籤加在他身上。那陣子對於鄉土的某些連結和聯想讓我很恐慌,有一種沉到宿命論裡面的感覺。比方說經過萬華發現那些工人或遊民阿伯唱我喜歡的台語歌,我就會想說自己是不是也會走上一樣的宿命?然後也發現自己喜歡的一些台語歌手是沒有另一半的。〈All Along the MTK〉就是那些想像堆積出來的。
──漫畫本身沒有那麼感傷耶。
它沒有啦。應該說這些漫畫很多都跟草稿內容完全不一樣。我會把最糟的地方抹掉。比方說〈All Along the MTK〉最後本來是要讓主角背著「鄉土」到觀音山上,把他斬首。
──噗,只看你以往的成品不會有人想像你會有這種編劇方向吧。
然後〈A LANDSCAPE WITH DOG AND CIGARETTE〉……我把女生比喻成狗嘛,本來是要讓主角看到狗之後衝出去作勢要攻擊,結果反而被狗群咬死。哼哈哈。
〈A LANDSCAPE WITH DOG AND CIGARETTE〉
──你的初稿往往都長這樣就對了,都是死跟殺。那為什麼要隱藏這一面?
會覺得畫了就是……我。
──自己會怕。
自己會怕欸,我不敢看驚悚片。然後剛剛說〈All Along the MTK〉,其實是懷著一種找解答的心情在畫的,只是還是出不來。很想要把當下的、很強烈的感覺,像是泡在水中的那種,表現出來。我自己後來看也看不太懂我在畫什麼。
──你只有這一篇進入這種狀況而已嗎?
……只有這一篇。
──《YUPOJEN LOCAL STORIES》之後就沒有這個路線了。
對啊,一年沒畫耶。那時候剛好疫情爆發,回到雲林,然後也意識到一件事:我讀美術系都在畫漫畫呵哈哈哈。如果我畢業之後還是在畫插畫、漫畫、或也許做設計,那我在學校什麼都沒試到欸?所以就開始試著做一些美術系學生在做的事。老師也有感覺到這個轉變。他們算是喜歡我一直以來的東西但覺得我有點畫地自限,大三之前展的東西我都是一塊木板靠著,弄一個木條,放一張原稿上去,就這樣。系展什麼展我全部都這樣展。但還是都會得獎欸。
──靠,哈哈哈哈!
因為有這轉念,報了系展,我就把家裡的東西收一收帶去現場拼出一檔展,試圖排解《YUPOJEN LOCAL STORIES》那本書的情緒。
──你會想要試圖破除。
對啊,其實光是在漫畫裡就有試圖去破除了,但沒有很成功。比如說最後那個詛咒的車位,旁邊又多了一些空間,是可以停放的了。
──這個你不說真的沒有人可以察覺欸。那《註銷集》之後又回來畫漫畫,心境有什麼變化嗎?
突然覺得畫漫畫……滿鬆的(笑)。發現漫畫不管畫成怎樣,大家都會去吃它。跟藝術相比,作品和讀者之間的距離感很不同。漫畫不管畫得好畫得差,讀者看完都會有個反應。我可以安排很無腦、很沒有內容的劇情,有選擇權。可是藝術沒內容的話……它就什麼都沒有了耶(放大音量30%)!!!它就是很糟的東西耶!!!不能沒有完整的概念。可是漫畫我就算說「講不出概念」,讀者看完還是會有自己的感覺。應該說……比較不用負責任嗎?
(博任後來說「負責」的概念來自以下訪談4:06處。)
──藝術作品的話,作者要負全責。漫畫的話,讀者的話更能自在地去解釋作品,真的是溝通工具。拉回來你的漫畫。你最近的東西很鬆但還是很好,那會繼續更早期的路線嗎?
莫里斯‧桑達克有一支紀錄片說創作的時候要潛水。
今天假如我要很難過、很情緒化、要回憶過去,潛到那裡面的話,就能畫我之前的那種路線了。他說偶爾要潛水啦,我最近應該也在尋找潛水的機會了。
2023/4/15 @ Mangai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