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結」(下)

妻有車開、沒工作，雖然｢外務｣不少，但一週總能找到空檔回去陪陪岳母或載母姊出遊，當大姐或岳母得到機會單獨與妻相處時，總要吐吐苦水，數落對方的不是。旁觀者清，妻明白她們各自的｢盲點」，也只好分別勸解，她請母親放下，告訴她大姐其實沒有義務一肩承擔照顧她的責任，更提醒她惜福，看看週圍有多少獨居老人，一身病痛還是得自己打點生活，哪像她隨時有女兒侍候？面對大姐，妻則以｢過來人」的經驗，勸她把那些不中聽的話當耳邊風，應嘴無濟於事，只有火上澆油，內傷更重，請她想想母親的好，因這幾年的「性情大變」而批評她或心懷怨悱是不公平的。但妻能感知那種精神壓力，深深同情大姐的處境，也了解「曲意承歡」說易行難，勸她若真的無法忍受，乾脆搬出去，母親的照護問題，大家再來商量，然而大姐又狠不下心。關於最後這個建議，雖然八字没一撇，但妻曾試圖拿來對岳母｢當頭棒喝」，告訴她再這樣下去，遲早會把大姐逼走，岳母聽講，當場楞了一下，然後說：｢搭伊午兜位倘去？」似乎認定大姐没處可去而有恃無恐。

娘家的紛紛擾擾，妻當然會說與我聽，事實上，大姐偶或搭我們的便車，也並不避諱與妻在我面前談，每止不住淚水。我認為，如果她們的生活狀態維持不變，妻再怎麼調和也没用，人就是有很難勉強自己的部份，要是每個人都能照理論行事，社會上就到處都是聖哲了。妻有時感慨繫之的說：｢也好，就把老媽當做一面鏡子，將來老了千萬不要這樣子！」但這實在不是對錯的問題，而只是人可能面臨的無數困境之一，岳母就是老了，已無力駕御性格中的｢陰暗」面，我們現在相對年輕，自認理性而清明，搞不懂老人為何跳不出那封閉的尖塔？可是冷靜想想，當自己到了那個年紀，能保證表現得比他們好嗎？當事人外的幾個姊妹都能帶著同情和理解看待母親與大姐間的｢糾葛」，没有指責，也無意置身度外，住台中的3個妹妹已達成儘量輪值的默契，積極幫忙，但因為没有｢制度化」，若臨時有事，還是只好請託大姐，一段時日後，她終究身心俱疲的悲嘆：｢妳們每個人有事都可以『請假』，就只有我永遠脫不了身……」問題已到了必須徹底解決的地步。

岳母不是還有兩個兒子和媳婦嗎？為什麼都是女兒們在｢煩漏」呢？二哥、二嫂沒話講，婚後曾住在家裡十多年，兩個孩子受過兩老照看，二嫂更因公婆待她比親生父母還好而感恩載德，全心全力侍奉，後雖搬到豐原十餘年，但每週定省幾無間斷，在岳父逐漸失智的晚年，只要二哥在身邊，總是無微不至的照料，包括親把屎溺，孝心令人動容。岳父逝後，二哥夫婦力邀岳母搬去同住，但一來因為｢顧厝」，二來也是見二哥、二嫂為生活奔忙，後者身體又不太好，岳母並未答應，只偶或去住幾天；至於大哥、大嫂，我自來覺得他們比較像客人，回家頻率雖不算少，但常常只是｢搵豆油」，來去匆匆，他們的孩子則極罕現身，因此對其他家族成員來說，是較不親的。我提過，到大哥家住1天曾是岳母長久以來的願望，直到1年多前才實現，但也真的只住1天，那之後岳母就不再提起這檔事了。

妻曾委婉的點點大哥，看他能不能在姊妹們湊不出空時陪陪母親，他卻表示老人家應該要學習適應獨處。妻不只一次對我表示納悶，說大哥做為一方名醫，從側面了解，頗能視病如親，又出版過好幾本詩集，如果没有豐富的情感，能成為好詩人嗎？可是為什麼對父母的態度顯得有點淡漠呢？她試圖尋求解釋，大哥自大學後就再也不曾住家裡，他的事業又必須非常專注，投入太多心力，難免顧此失彼吧！我覺得還和他冷冷的氣質有關，他思慮深沈，對任何人都不會表現得太熱切。基本上，長久以來他每個月給雙親生活費，在老父纏綿病榻期間，也專業的提供了醫療資源。況且，從｢立身揚名，以顯父母｣的角度來看，他也算是｢孝順」的。岳母不時｢告誡｣女兒，不要讓人家知道她有個名醫兒子，怕被綁架，雖因此遭妻懷疑患了被迫害妄想症，但實在也表現了｢以子為榮」的心理。

然而，根據｢傳統」，照顧年老的父母是兒子的責任，尤其長子，像我不正就是個｢典範」嗎？因此，大哥、大嫂目前日子能過得那麼自在逍遙，實在應該感謝大姐的巨大犧牲，或許就因這個緣故，當妹妹們挺身而出，為行將被｢鑿沈」的大姐主持｢正義」時，竟似有那麼點兒把矛頭對準大哥的況味。當在二哥家餐廳，小宣畫的｢阿嬤的家」拚出以後，各人正在若有所思，三姊站立起來，知情的二姊藉故將岳母引到客廳，｢攤牌」的時候到了。

溫厚孝順的姊妹們當然不會把老母全丟給兒子，而是7個兄弟姊妹輪流，每人每週伴顧母親1天，從08:00到22:00，不能親為的，像時間寶貴的大哥和遠住台北的四姊，没關係，就出錢請看護，政府也有輔導補助的辦法，妻擔心岳母｢蓋高尚」，不肯讓陌生人陪，但三姊說會分析利害，一定要說服她接受。即使已｢犧牲」了十幾年，大姐仍願參與輪值，而且每天22:00以後，還是只能靠她。說來這是有些令人感傷的時刻，但大家心平氣和攤開來講清楚，才是最不會傷感情的處理方式。當三姊宣布前述｢腹案」時，大姐低頭無語，不斷拿手帕拭淚，心裡必定百感交集，而下一輩的3個女孩─致嫻、爾均和小宣，默默倚在廚房門、壁側聽，大人並未請她們迴避。後來妻說小女生們目睹這一幕，恐怕會滿難過的，尤其小宣，因為她有顆最溫柔敏感的心，一向最會對阿公、阿嬤撒嬌。但就當做是一堂寶貴的人生課程吧，相信已成年的她們自會做出適當的解讀。

現在，新辦法已行之有日，據妻觀察，SO FAR SO GOOD！岳母的情緒看來很穩定，也樂得有個新的聽「故事」對象，亦即每週陪她2天的看護。妹妹們先已｢告誡」大姐，一旦非她｢當值」，就要忍得下心完全｢脫離」，即使没事在家，也儘量不要出現在老媽面前。岳母似也才意識到，之前大姐幾近全職的｢奉待」並非理所當然的，故最近曾有｢像俺咧給女兒嘛來輪流照顧，說出去ㄟ見笑！」的話，可是某些言談，仍隱然透露出她有是大姐不肯繼續照顧她才會把大家｢拖下水」的想法，關於這，姊妹們早就料到了，開玩笑的說：｢我們要口徑一致，只要老媽這麼講，就『駭驚』她，說那我們女兒都退出，讓她輪流到兩個兒子家住……」此外，岳母的｢認命」，或也和深恐兄弟姊妹妯娌們因她失和有關，她的頭腦還清楚，不可能没察覺這樣的改變必定經過孩子們的慎重協議。

終究，岳母是幸運的，没有一個子女存心｢擺脫」她，而是共謀最好的照顧辦法！我和妻早就體認將來不會那麼｢好命」，在孩子離巢後，這個家將只剩下兩老看護著兩｢老老」，我們必須好好規劃銀髮生涯，絕對不能把自己的晚年冀望在兒女的肩膀甚至心坎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