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的時候,他跪在民政局門口,哭着問我能不能不離婚。
他說他掙錢都是爲了讓我過上好日子,我走了,這一切就都沒有意義了。
我問他:「那你跟林生生好的時候,怎麼就沒想起來,你掙錢都是爲了我呢?」
他哽咽着說不出話。
我嘆了口氣,聲音又輕又疲憊:「你跟她挺般配的,你們好好過吧,我退出。」
1
大學的時候,我跟程默還是人人羨慕的模範情侶。
我們認識得很早,開學第一天集合的時候就站在一起,他看着我,笑眯眯地問我叫什麼名字。
那時候他十八歲,我也十八歲,乾淨得像兩顆清早的露珠。
後來我們相愛,拉扯近一年,他爲了表白,在宿舍樓下點了一圈蠟燭,被宿管阿姨澆成了落湯雞。
那天他很狼狽,臉上的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掉,但鮮花護在懷裏,一點也沒有溼。
我說:「程默,你在等什麼呢?」
他愣了一下,飛過來抱住我。
人羣喧鬧,他望着我,激動得有些哽咽。
他說:「茵茵,我還以爲我在做夢。」
我們就這樣在一起了,記得那天月亮很大,新聞說,那是幾十年難得一遇的大月亮。
程默傻乎乎地牽着我,在學校轉了一圈又一圈,直到門禁時間到,他不得不送我回去。
隔着門,他笑得好燦爛,他說:「茵茵,我愛你,一輩子都愛你。」
我和他都是初戀,那時候我和他都以爲,餘生很長,愛也很長,我們可以相愛到海枯石爛。
2
在一起之後,程默的世界就只剩下了我。
他學習很好,長得也帥,身邊不乏暗戀者,但他分寸感極強,用他室友的話來說就是,連只母蚊子都別想跟他說上十句話。
他總是在追着我跑,早上一起牀,就來到我宿舍樓下等我。
然後我們一起喫飯,一起上課,一起做所有的事。
周圍的人都很羨慕我們,說程默是稀有的好男人。
程默也很享受這些羨慕的眼光,使勁對我好。
他說,男人生來就是要寵老婆的。
那是他第一次那麼叫我,在那之前,我一直覺得這個稱謂俗氣肉麻。
當這兩個字從程默嘴裏說出來,我卻忽然理解到了一些清純的浪漫,覺得好甜好甜。
3
程默沒什麼錢。
他和我家庭都很一般,每個月只是把兩個人的錢放在一起,緊巴巴地消費。
但十八九歲的我們所求的很少,食堂幾塊錢的飯就能喫得很開心。
程默總是說,他沒有什麼大志向,這輩子能遇到我,就很幸福了,只想守着我過。
我不嫌棄他,也不需要他有多大的出息,我想,只要彼此相愛,便可捱過人生漫漫長夜。
那時候的我以爲,愛是不會變的。
愛怎麼會變呢?我只會越來越愛。
大三那年,睡覺前,我刷到了一篇帖子,丈夫爲了情人,當街毆打恩愛十年的原配,我看得生氣,順手轉發給了程默。
還跟他吐槽:「是不是男的都會變心啊?」
他沒有回答,十幾分鍾後,他來到了我宿舍樓下,發消息說:「你下來。」
他抱着一大箱的零食,放在我面前,然後緊緊抱住我,說:「老婆,別害怕,我不會那樣的,我這輩子要是辜負你,就不得好死。」
他是那麼認真。
直到很多年後,我回想起來,仍然能從回憶中感受到他當時清澈堅定的愛意。
那是二十歲的程默,有原則,有底線,有正確的是非觀。
那時候的他,大概也不會想到,有一天,他會親手把我推進深淵。
4
大學畢業,我和程默雙雙保研本校。
不同的實驗室,兩棟樓,隔得很遠。
我們在校外租了一個小房子,還養了一隻小流浪貓,叫丫丫。
程默每天騎電動車送我去實驗室,午餐晚餐大部分時候來找我,偶爾和自己實驗室的人喫。
晚上,又過來接我回家。
我們過上了老夫老妻一樣的生活,白天在外面工作,晚上一起看書刷劇,或者擼貓。
我和程默都很喜歡丫丫,老是抱着她叫她閨女,怎麼親也親不夠,她實在太可愛了。
有時候程默把我們倆抱在懷裏,腦袋蹭着我撒嬌:「老婆,什麼時候結婚啊?好想結婚呀。」
我就一遍遍地告訴他,等我們研究生畢業,就結婚。
我們倆的研究生讀得都很辛苦,每天試驗排得滿滿當當,到最後一年,就更忙了,我們連中午一起喫飯的時間都沒有了。
我從來沒有擔心過什麼,完全信任他。
有一天,他很晚纔回家,有點不高興地跟我說:「我導師讓我帶一個大二的師妹,煩死了,本科生什麼也不會,我纔不想帶呢。」
那是林生生第一次出現我們的世界裏。
那時候,她還只是個路人甲,程默連一個眼神都不願給她。
我安慰程默:「別這樣,誰不是從新生過來的呢?」
程默抱住我,問:「你就這麼想讓我帶她嗎?那可是個小師妹,你不喫醋?」
我說:「你愛怎樣怎樣,我纔不在乎!」
其實我好愛他好愛他,但我樂於惹他生氣,樂於看他患得患失。
他氣得直咬牙,撲上來撓我。
後來,大概被導師說服,他還是帶了林生生。
他很少在我面前提起這個師妹,即便我主動問起,他也是一副滿不在意的樣子。
直到有一次我去他實驗室找他,第一次看見林生生,才知道原來她那麼漂亮。
水靈靈的,嫩得能掐出水,像朵俏皮的小蘭花,跟他在身後,師兄師兄地叫他。
如果沒有我,這一幕應該是很美好的。
我心裏有了一小會兒的危機感,但也只有一小會兒。
當程默的眼睛看向我時,那些不安就全都消失了。
5
順利畢業後,我和程默都簽了上海的公司。
我們在那邊租了一間小屋,把貓貓也帶了過去,一家三口,日子苦是苦,卻也其樂融融。
剛開始工作那些日子,我們倆都沒有錢,只能自己做飯,帶飯,坐兩個小時的地鐵去上班。
程默一點也不覺得苦,他說:「每天下班的動力,就是給老婆煮飯,看老婆喫我煮的飯比什麼都開心。」
我心疼他,說:「以後咱們有錢了就不用自己帶飯了。」
他抱着我:「以後有錢也要每天給你做,你不許嫌棄我。」
他那個時候對我是真好啊。
那會兒肉貴,晚上做一個小炒肉,他一片都捨不得喫,全部都放進我的便當盒,還總是覺得虧欠我,沒能讓我過上好日子。
其實我很幸福,窮歸窮,但被愛人捧在手心裏,外面的風風雨雨我是一點也沒有嚐到過。
過年回去,我媽還說我白白嫩嫩,一看就是享清福的。
工作半年後,我們結婚了。
我們戀愛七年了,從來沒有過冷淡期,甚至一天比一天更愛彼此,我很確定,他就是那個正確的人。
結婚那天,程默在臺上拉着我的手,哭得一塌糊塗,他感謝我的父母生下我,感謝老天把我送到他身邊,他說自己是最幸運的人,他發誓要一輩子對我好。
有人拍了視頻,上傳到網上,獲得了上千萬的瀏覽量,他們都說,新郎一定愛慘了新娘。
我也這樣認爲。
即使現在,我也不能否認程默當時的真心。
只是,當時的愛意有多熾烈,最後的失敗就有多慘烈。
6
變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我回想了無數遍,都沒辦法準確說出那個時刻。
也弄不清,愛到底是抽絲剝繭,一點一滴變質的,還是突然之間消失的。
因爲,在他和林生生巫山雲雨的前一天,他還抱着我說,我和孩子就是他的命。
7
結婚後,程默辭掉工作,和讀研時的幾個好朋友一起創業了。
他們都是很正直的人,和我也是朋友,結婚時,還做過伴郎。
我沒有跟他一起,我有很好的工作,何況,雞蛋總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裏吧?
那些日子,我白天上着一份班,晚上再去他們公司,幫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創業公司氣氛總是很好,大家窮歸窮,累歸累,臉上卻總是有笑容。
那是最苦的日子,也是最快樂的日子。
公司不溫不火地做了一年多,我的研究生導師向他們下了一個大單,之後,又介紹別的學校下單,生意一下就爆了。
程默激動地抱着我轉圈,說我是他的福星。
那一天,我也正好查出懷孕。
程默哭了,他拉着我的手哽咽好久好久,看着我,眼神那麼堅定純粹,說以後一定會讓我和孩子過上好日子,一點苦也不讓我們喫。
他是爭氣的,之後的日子,他沒命地工作,公司肉眼可見地成長了起來,錢越來越多。
我們終於有了車,有了房,不用再住漏水的老破小了。
公司起來了,他身上,也漸漸有了「老闆味」。
有時候我去公司看他,都不太敢確認,那個一臉嚴肅古板的男人,是家裏那個抱着我撒嬌的程默。
那時候我還沒有意識到,程默早就變了,而我,還在用當初的心態對待他。
週末的一天,他出去了一趟,回家很晚,身上帶着酒味。
我很生氣,不准他靠近我,跟他發了一通脾氣。
他以前幾乎不喝酒的,生意場上應酬幾杯,我都能理解,可是週末爲什麼要出去喝酒呢?他明知道我最討厭臭烘烘的酒味了。
以前,我也因爲一些事跟他發過脾氣,他每次都會求我原諒,生怕我不要他了,抱着我一遍一遍地說:「老婆,我錯了,你別生氣,彆氣壞自己,我再也不會了,老婆。」
可是這次,他解釋了一句之後,面對我的賭氣,再也沒有爭辯沒有服軟,更沒有低聲下氣地哄我。
他冷着臉走了。
他說:「我去公司睡,免得惹你生氣。」
我看着他,一下就哭了,可是他沒有停留,重重地關了門。
8
那是我們第一次冷戰。
在之前八年的時間裏,我們發生矛盾不會超過一小時,因爲他總是會很快地來求我原諒。
而這一次,他一直都沒有主動跟我說話。
我媽打電話勸我,說:「程默現在是老闆了,你得給他面子,不能像以前一樣管小孩一樣管他,你跟他服個軟吧。」
可是我不明白,是程默自己跟我說的,在我面前,他永遠都是任我欺負的跟屁蟲,他怎麼就變了呢?
我沒有跟他服軟,之後的兩天,見他形同陌路,一個眼神都不給他。
最後,是他忍不住了,他從後面抱住我,低聲說:「好啦,別生氣啦。」
我也順坡下驢地回抱他。
可是,我也很清楚。我的程默回來了嗎?沒有,他可能不會回來了。
時間過得很快,孩子出生了,我們給她取名念念。
程默說,他每天上班,唯一的念想就是我們倆。
他對我和孩子很好很好,雖然請了月嫂,但他白天上班再累,晚上也要回來帶孩子,還會給我揉揉肩,讓我睡個好覺。
日子平平淡淡,卻也似乎有點無聊了。
我和程默過着中規中矩的生活,日常重心全在孩子身上,彼此之間很久沒有激情了,我都忘記了上一次親吻是什麼時候。
我想,人到中年,大概都是這樣的吧。
不年輕了,我照鏡子,發現自己的臉垮了,以前白裏透紅的皮膚,現在變得有些焦黃,隱隱開始出現黃褐斑。
我一向是很愛漂亮的人,看見這個,像發現了不得了的事,立馬就約了醫美,又報了減肥班,妄圖讓自己年輕回去。
程默笑我,又摸摸我的頭說:「不管你變成什麼樣,我都愛你。」
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以前天天我愛你你愛我,現在聽到這個字眼,居然覺得好肉麻。
9
程默的公司做起來了,各方面都要升級,以前缺人,來者不拒,現在,他們需要引進一些更好的人才。
而這批人裏,就有林生生。
她畢業後,去大公司發展過,有經驗,對程默來說很重要。
能把她挖過來不容易,她去上班那天,程默一副很感激的模樣。
而她則笑盈盈地叫他師兄,說:「師兄需要我,我怎麼能不來。」
這事我知道,公司裏有很多我認識的人,程默的另外幾個合夥人跟我也是朋友,有什麼事都會告訴我,我並不擔心什麼。
現在回想起來,我那會兒是真傻啊。
生孩子以後,因爲我和程默雙方父母身體都不好,沒辦法帶孩子,我辭掉原本的工作,打算等孩子上學了再出去上班。
我徹底變成了一個家庭主婦,每天圍着孩子轉。
程默下班以後,我就興高采烈地跟他講孩子今天又做了什麼,學會了什麼。
他笑呵呵地聽我說,大部分時候都在走神。
這些家長裏短的東西,顯然太乏味,他倦了,可是這就是我的生活。
我喋喋不休地跟他講我覺得有意思的事,意識不到他的倦,也沒有注意到,他很少回應我了。
其實我知道,我不年輕,不漂亮,沒有什麼吸引力了,但我沒有想過有一天,程默會不愛我。
他那麼赤誠,那麼正直,那麼有責任心,他怎麼會在外面亂搞呢?對吧?
而且,公司裏那麼多我認識的人,沒有一個人說過一句他的不好,他的錢也全在我這裏,怎麼會有事呢?對吧?
可是,打擊來得是如此猛烈。
以至於當我直面那一切時候,竟然手足無措得像個小孩子。
10
程默過生日的時候,公司給他辦了盛大的生日會,我也去了。
我到的時候有點晚,他們在準備吹蠟燭了。
程默的襯衣釦子開了一顆,林生生站在他旁邊,很自然地幫他扣上了。
程默沒拒絕,連謝謝也沒說,好像這是什麼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公司所有人看見這一幕,臉色都很平淡,似乎已經司空見慣了。
可是我知道,大學的時候,任何一個女生靠近他半米,他就要往後退了,更何況是這樣親密的舉動。
我站在那裏,好像一個誤闖進去的外人,跟他們隔着一道看不見的牆。
程默吹了蠟燭,一抬頭,看見我,連忙跑過來,笑着說:「老婆,你來了。」
其他人也紛紛叫我姐。
林生生走過來,笑容得體,說:「師姐,你來了。」
我看着她,看着她漂亮的眼睛,水嫩光滑的皮膚,緊緻的身材。歲月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反而令她更加知性美麗。
我突然意識到,這纔是男人會喜歡的樣子。
我曾經也是這樣,可是現在,我已經難看得一張發皺發酸的豆腐皮。
我沒有說什麼,端莊地,大方地,握着程默的手,假裝自己毫不在意,陰暗處,卑陋的自尊心卻在顫抖。
回家以後,我什麼也沒問,但心裏已經有了一個疙瘩。
躺了好久,我望着天花板,說:「程默,如果有一天你不愛我了,直接跟我離婚就好,不要欺騙我。」
他愣了一下,說:「又胡思亂想了,是不是?老婆,我永遠愛你,這輩子,下輩子,永遠永遠都不會跟你分開的。」
他想抱我,被我假裝翻身,躲開了。
閉上眼,林生生給他扣扣子的畫面揮之不去,我心煩意亂想了好久才終於睡着。
第二天,我帶念念去遊樂園玩,回來的路上出了個小車禍。
程默原本在開會,聽到消息馬上就跑回來了。
看見我們沒事,鬆了一大口氣,抱着我們說,我和念念就是他的命,我們倆要是有什麼事,他也不活了。
我也後怕地抱着他。
經歷了剛剛的恐懼,我想,這世上什麼都不重要,只要我們一家三口在一起就好,只要我們都平平安安,就好。
可是剛剛經歷了車禍的念念一直哭,去醫院檢查了又沒事,我哄不好,只好帶她去找之前的月嫂。
念念很喜歡她,一看到她就不哭了。
我在外面待了一天,因爲忘了拿東西,提前回去了,沒有跟程默說。
那是晚上十點,我一打開門,就看見了林生生。
她穿着睡袍,懷裏抱着我的貓。
我看着她,身體一下就木了。
程默從衛生間出來,看見我,愣了一下,急忙走過來。
那一瞬間,腦袋裏閃過了很多不堪的畫面。
我轉身跑了,落荒而逃。
程默跑出來追我,他穿着拖鞋,不方便,我沒讓他追上,跳上出租車跑了。
那是我家,該走的是林生生,但慌不擇路地跑掉的是我。
司機問我要去哪裏。
我看着他,失聲痛哭起來。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裏,我的家被人佔領了,而我沒有勇氣面對這一切。
程默的電話一個接一個地打來,消息一條接一條,我直接關了機,請求師傅帶我去了月嫂家。
她一看見我這樣就知道發生什麼了,她悲憫地抱着我,說:「唉,男人就是這樣的。」
不,不,那是程默啊,那是和我識於微時,一腔赤誠地說會永遠愛我,說辜負我就不得好死的程默啊。
我曾經無比篤定,就算全世界的男人都會變壞,程默也絕對不會啊。
我哭得幾乎暈過去,最後在月嫂家睡了兩天。
程默在發瘋似的找我,最後,他終於想起了月嫂,想起找她問問。
月嫂拿着手機,爲難地跟我說:「茵茵啊,你不能躲一輩子的,程先生在月子中心堵我,弄得大家都沒辦法工作了呀,要怎麼辦,你得做個決定。」
我點點頭,哭了一會兒,重新開機。
消息鋪天蓋地湧進來,無非就是一些完全沒有說服力的解釋:林生生只是衣服弄髒了,順路來我們家洗一下,他們什麼也沒有發生。
我要怎麼才能相信呢?
我深吸一口氣,打電話給公司的前臺。
在她落魄的時候,我曾經給過她幫助,還介紹她去程默公司上班,她對我很感激,這些日子,也在事無鉅細地跟我彙報公司裏的事。
我說:「跟我說說吧,程默和林生生的事。」
她愣住了,半天才回我說:「什麼事?沒有什麼事啊,茵茵姐。」
我慘笑了一下:「說吧,我全都知道了。」
她猶豫了一會兒,終於硬着頭皮告訴我,林生生這一年多以來,是怎麼無微不至地關心着程默,而程默,又是怎麼漸漸習慣了她的關心,變得需要她。
「對不起啊,茵茵姐,我不是故意瞞着,我就是怕你傷心,其實……程總很愛你的。」
我一邊聽,一邊流淚。
這些事,沒有一個人告訴我。
程默公司那麼多人,集體幫他隱瞞了這個祕密。
11
我帶着孩子回了家。
這是我的家,該走的人不是我。
程默正在家裏着急地打電話,看樣子是在問我媽。
看見我回來了,急忙跑過來,表情很豐富,驚喜,尷尬,小心翼翼。
他說:「老婆,你回來了?你去哪了?來,把念念給我吧,我來抱。」
念念張開雙臂,奶聲奶氣地叫爸爸。
我沒有把念念給他,我抱着念念,徑直走進主臥室,反鎖了門,任由他在外面敲門解釋個不停。
直到他累了,問我:「你到底要怎麼樣才能開門?」
我在裏面坐着,我的心在尖叫泣血,但我的眼睛冷得像冰。
我說:「離婚。」
12
程默不同意離婚。
我們的拉鋸戰持續了三個月之久,他辭退了林生生,但我依舊堅持離婚。
他不明白爲什麼,他說,他跟林生生沒什麼,就算有什麼,那也是逢場作戲,是因爲公司需要她。
其實這就是承認有什麼了,但他不覺得這有多嚴重,不覺得這值得我生這麼久的氣,他說男人在外面打拼,哪有不犯錯的。
我不想聽。
如果是二十歲的程默聽到這段話,一定會扇他一巴掌,說:「狗屁,誰說男人都是這樣的!」
二十歲的程默讓我相信世界上有完美的男人。
三十歲的程默逼我承認世上男人都是一個樣。
我鬧得太多,終歸會讓人感到厭煩。
程默一聽到離婚兩個字,就無比煩躁,到後來耐心被全部消磨掉,兩個人相見成仇。
他不再找藉口找理由來騙我,由着我把他的東西從主臥扔出去,由着我鬧,陪着我冷戰。
全世界都知道我們倆不和了。
親戚朋友輪番給我打電話,勸我不要離婚。
我媽說:「這些年程默有多愛你,對你有多好,我們都看在眼裏,男人哪有不犯錯誤的?只要他錢在你這,心在你這,日子就能好好過呀。」
我問她:「媽,爸爸也犯過錯誤嗎?」
我媽沉默了一下,嘆了口氣,說:「看開點,日子總得過下去呀,程默還是愛你的。」
不,我看不開,也過不下去。
我是個理想主義者,我要的愛,必須是最純淨,最熾烈的那一份。
一點點瑕疵都不能有。
曾經擁有過一份最乾淨的,現在,怎麼可能再去撿地上的髒的。
我回絕了所有勸說我不要離婚的人,一意孤行地要離開程默。
我妹妹結婚的前一晚,我在收拾行李,程默回家看到我,坐下來,說:「我們好好談談。」
我說:「沒什麼可談的,離婚吧。」
他一臉不耐煩,問我:「我搞不懂,爲什麼你非要離婚不可?林生生已經辭職了,房子在你手上,錢在你手上,你到底有什麼不滿意的?」
林生生是辭職了,可是她辭職後,程默偷偷去看過她,我是知道的,他嘴上說是逢場作戲,卻把心分了一半給她,這些我都知道。
我望着窗外的月亮,沒有流淚。
我已經有魚尾紋了,這個年紀掉眼淚不漂亮。
我沒有看他,聲音又輕又疲憊,我說:「程默,你看,我們走到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但至少,我得把我自己找回來,我不想變成一個爭風喫醋的怨婦,你跟林生生挺般配的,你們好好過吧,我退出。」
他沉默了一會兒,氣得砸碎了手邊的茶杯。
13
妹妹結婚,程默也來了,我媽請他來的。
我媽說:「今天是妹妹大喜的日子,你就給妹妹一個面子,跟程默做做樣子。」
我知道她在想什麼,她覺得我跟程默多接觸,就能想起他的好,就不離婚了。
她不知道,我心裏的頭的裂縫已經合不上了。
我跟程默站在一塊,不遠不近,兩個人冷着臉,誰也不說話。
婚禮儀式開始,妹夫站在T臺上,從我爸手裏接過妹妹時,哭得鼻涕眼淚止不住。
他嗚咽着說:「能娶到果果,是我十八輩子修來的福氣,果果不嫌我窮,也不嫌我沒出息,我一定會努力掙錢,把她寵成小公主,一點苦也不讓她喫。」
我看着他們,像在照鏡子,眼眶不自覺地就溼了。
程默眼眶也溼了,我想這一刻,他一定也回憶起了什麼。
儀式結束,好多人來找我和程默搭話,他們叫程默程老闆,恭維他,說他年輕有爲。
有個長輩拍着他的肩膀說:「你結婚的時候我也在呢,那會兒你哭得比臺上那個還慘,這纔過去多久,你都是大老闆了,不容易,你跟茵茵一路走來不容易,要好好珍惜眼前人啊。」
程默紅着眼睛,誒誒誒地點着頭,不敢看我,也不敢說什麼。
妹妹走完程序,換了身衣裳出來,跑到我面前,妹夫屁顛屁顛在後面跟着,眼睛還腫着,哭意有點止不住。
「姐,姐夫,你們來啦!」
妹妹拉着妹夫過來,問我:「姐,看看你這個妹夫咋樣?替我把把關。」
妹夫年輕英俊,看着妹妹的眼睛熱烈赤誠,即使有再多忠告哽在心頭,我也不忍心說出來。
我噙着淚,看着妹夫,用力地告訴他:「你這輩子,都要記着你今天說過的話,記着你今天的心情,要一輩子對果果好,要是辜負她,你不得好死。」
路過的人愣了一下,大概覺得新婚日說這種話不吉利。
妹夫又哭了,伸出雙手想握我的手,遲疑了一下,握住了程默的手,哽咽着說:「姐姐,姐夫,你們放心,我跟果果這麼多年,我心裏只有她一個,這輩子也只有她一個,她對我那麼好,我要是傷她的心,我就不是人。」
程默眼淚一顆一顆地往下掉,他僵硬地拍拍妹夫的手背,說:「好,你很好,你要記着你說過的這些話,這輩子都不能忘。」
我看看他們,扭頭走出了酒店。
程默緊跟着出來,車水馬龍的路邊,他拉住我的衣袖,哭得說不清話。
「茵茵,我錯了,我知道錯了,原諒我好不好?不要離婚,我求你了。」
我抽回衣袖,搖搖頭說:「程默,有些事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我們回不去了。」
14
我打印好了離婚協議,去程默公司找他簽字。
他不願意離婚,爲了逃避簽字,連家也不回了。
我到公司的時候,所有人都看着我,所有人都很尷尬。
他們有些是程默的好朋友,有些是創業時的老員工,剛創業那些天,我也曾每天做好喫的送過來,跟他們一起奮鬥。
他們說:「嫂子,你來了。」
我搖頭:「別叫我嫂子,林生生纔是你們的嫂子,我跟你們不熟。」
他們一個一個都低下頭,面紅耳赤,不敢看我。
一個人走上來,攥住我手裏的離婚協議書的一角,說:「嫂子,你別這樣,程哥是很愛你的,他在外面這麼拼,就是爲了能讓你和念念過上好日子。」
我笑着問他:「你們幫他瞞着林生生的事的時候,怎麼沒想過我和念念呢?」
他啞然,臉一會兒青一會兒白的。
我抽過離婚協議,走進程默的辦公室。
他好幾天沒刮鬍子了,眼睛裏佈滿血絲,整個人疲憊不堪。
看着我把離婚協議推給他,眼睛又溼了,艱難地問我:「茵茵,一定要離婚嗎?」
我說:「籤吧,我來一趟不容易,你真體諒我,就別讓我再折騰了。」
他點點頭,眼淚落在紙上,浸溼了一大片。
拿起筆,他猶豫了很久,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也許和我一樣,腦海裏閃過我們逝去的十二年。
第二天,我們在民政局門口見面。
他收拾了一下,看起來乾淨體面,我以爲他終於想通了。
進門的時候,他突然拉住我的手,忍着淚問我:「茵茵,不離婚好不好?我辭職,從公司退出,我們回老家上班,我守着你過,好不好?」
我說:「不好。」
他有些崩潰,眼淚不停地湧出來,近乎絕望地求我:「茵茵,我出來創業,就是爲了能讓你過上好日子,你走了,我做這一切有什麼意義?茵茵,我求求你,不要離婚,再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
我看着他,冷冷地搖頭:「你跟林生生好的時候,怎麼就沒想起來,你創業是爲了我呢?程默,我曾經賭過一次,輸掉了十二年的青春,我不會再賭第二次。」
他放開手,跪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己。
最後離婚證還是領了,我打了車,獨自離開。
幾天後,我賣掉房子,帶着念念和貓離開上海,回到老家。
要走,就乾乾淨淨地走,什麼也不留下。
念念讀幼兒園的時候,我重新出去找工作了。
脫離職場幾年,重新適應,花了很長的時間,也承受了很多歧視。
但最終結果是好的,我漸漸在公司立足,成了新人眼裏的獨立女性。
離婚後,我刪除了程默的一切聯繫方式,他想得到我和念念的消息,就只能找我爸媽。
而我爸媽每次跟他通過電話以後,便會平平淡淡地跟我說他最近又幹了什麼。
他沒有再回頭找林生生,也從公司退出了,那個公司,後來因爲突如其來的疫情,垮掉了。
程默離開上海以後,去我們讀大學的城市找了個班上,我不知道他在堅持什麼,又在尋找什麼。
他每週固定時間會打電話給我爸媽,問問我身體好不好,最近在幹什麼。
有時候會問他們,能不能發一張我的照片給他,他說他很想我。
我不許我爸媽發照片給他。
已經結束了,我不想再回頭看了。
但是我允許他跟念念視頻通話。我可以沒有丈夫,但念念需要有個爸爸。
念念很懂事,她什麼都知道,從來不問爲什麼爸爸不能來看她。
過了兩年,我爸媽看我沒有和程默複合的意思,便開始張羅給我相親。
我搞不懂他們,明明已經失敗一次了,爲什麼他們仍舊樂此不疲地想要把我重新推進婚姻呢?
就好像我必須是誰的母親,誰的妻子,人生纔算完整。
三十五歲這年,我偶然認識了一些朋友,跟着他們一起騎行中國。
在318國道上,我望着雪山上的經幡,止不住地落淚。
不是因爲傷心,也不是因爲高興,只是人性裏,對美好的東西最純粹的悸動。
我好像又回到了十八歲,那個心如明鏡,一塵不染的年紀。
大風烈烈,我咬着牙往前騎行。
三十五歲的胡茵,聽見十八歲的自己說:向前走,莫回頭,不怕失敗,也永不後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