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髮沙龍位在街角,有一大面環形的落地窗。裡面的人早早就能看到一對母女從停車場走來。
母親那頭蓬鬆的,直逼黑人頭的棕髮隨著步伐一跳一跳,是好認的熟客。女兒原本和母親並肩走著,越靠近沙龍,就逐漸踱到母親的背後。她及胸的髮尾有幾乎可忽略的微捲,一頭長髮、素色洋裝和修長的手臂全妥貼地垂下,整個人像幾條直線。
門上風鈴的叮噹響,和母親響亮的招呼幾乎同時迸出。一隻老爹鞋跨進門裡,然後是裹著牛仔破褲的腿,薑黃色毛衣,上頭還垂著亮晃晃的銀墜鍊。女兒跟在一步之後,小心地接住門把,直到厚重的門輕輕闔上才轉身。米色的裙擺在小腿邊晃盪,腳下一雙奶茶色帆布鞋緊挨著彼此。
母親熟練地和櫃檯人員開玩笑,向實習小妹點頭,然後徑直往座位區走。不太快的步伐,足夠讓忙碌中的設計師抬頭,熱情問好,指示她該在哪坐下。
女兒也不是第一次來了,但還是一副生疏不安的樣子。她的動作總是慢母親好幾拍,好像要看清楚了才能模仿。她跟著母親的腳步走,對著對上眼的人微笑點頭,在她坐定後才跟著拉開椅子,任母親替她解釋所有需求。
只是在沒有人看見的一瞬,當女兒撐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托著下巴,朝鏡子撩了一下頭髮,臉部肌肉自然舒展,會讓人以為初來乍到的樣子全是裝的。
理髮椅被皮革包裹,浮著薄薄的涼意,椅背和兩側扶手把人框在井然的方形裡。母親直面著鏡子,略後仰的身體抵著椅背。女兒翹起腳,以支在扶手上的右手肘為支點,秀氣地微微斜倚。
實習小妹端來兩個馬克杯,母親的冰美式和女兒的開水。她們依序挺起背脊,伸手接過,用差不多的字詞道謝。雖然當一個聲音紮實而輕鬆,另一個輕得像在被聽見前已經飄散一半,聽起來就像兩句不同的話。
設計師完成了手上的事,來到母親身邊。她的尖嗓簡直和一頭金髮一樣刺人,她們的話語快速交換,一下子有了共識,母親就被帶到後面洗頭了。母親總叨念著想剪短髮,最後大概還是被設計師說服了留長。
女兒和設計師的溝通卻窒礙難行,設計師換過一張又一張照片,女兒偶爾才擠出一句話,設計師又得從頭找過。她們的急躁和溫吞無法對頻,十幾分鐘後才勉強有了結論。設計師誇張地嘆氣,擺明著不耐,但女兒依然一臉靦腆,笑裡有羞澀客氣,就是理直氣壯沒有歉意。
洗頭,上藥水,洗頭,護髮,洗頭。母親和女兒開始了交錯的流程。不同的手指輪流舞動在她們的頭皮和髮間,往返於洗頭躺椅和明亮的理髮鏡前。不能亂動,即使是等著換手的空檔,她們也常被頭頂厚重的毛巾或藥劑困住,動彈不得,只偶爾透過鏡子對視。挑眉,笑,皺眉,眨眼,看起來像對話,又其實什麼訊息都沒交換,或許僅僅是確認彼此仍在那裡。
直到都上了捲子,她們才突然靜下來。
就怕輕輕一晃弄壞了造型,她們都僵直身體。女兒的手機擱在搆不到的桌面上,母親面前的小電視播著新聞,但看久了總是重複那幾條,她們的視線慢慢、慢慢都回到正前方,對著各自面前的長鏡。
在女兒摘掉黑框眼鏡,兩人又有了同樣的髮型──圍繞著頭型的數十個彩色小髮捲──之後,她們其實非常相像。圓臉,寬寬的頰肉,眼尾垂下的曲線,略厚的下唇,甚至是耳朵的形狀;在母親拿掉圈型耳環後,那兩道小巧的輪廓簡直分毫不差。
女兒想起有人形容過自己長得很「圓融」,那總歸是一張不漂亮得有距離感,又不難看得讓人不想接近,還曲線柔和不顯冷峻的臉。或許是因為她和母親都習慣笑,推開嘴角,讓眉眼和面部肌肉不致糾結在一塊。雖然一個開朗大氣,常伴以清亮的笑聲,另一個輕淺克制,更常在不和人對視的時候浮現,或許笑容就是有同樣的功用。
但她們骨子裡都不只是聽話好相處的人。新來的實習小妹才剛問過母親的職業,在聽到她是國小老師後稱職地驚呼,換來母親得意的笑。母親喜歡這段重複過很多次的對話,喜歡自己顛覆的形象;她的穿搭本就好看,但搭上理應溫婉如慈母的職業預設,又更顯得時尚有個性。
她喜歡去KTV,學韓國偶像團體的舞,喜歡年輕活力好看。或許這也源於她六十多歲還在打肉毒的母親。她要肉身衝撞關於四十多歲女性的條框,證明自己在成功的職涯、有序的家庭生活之餘,仍可以作為僅只是女性的女性。
女兒看起來乖巧順從,她的叛逆卻是更徹底,更要天翻地覆的。她甚至已經不相信表裡如一那一套,不期待用外型昭示些什麼。腳邊純白的帆布袋裡裝著張娟芬,關於司法改革或性解放,覺青也可以穿少女洋裝。
她在臺北讀書生活,在別人聽了名字會瞪眼稱讚的大學。但被不熟悉也不需熟悉的人問起,她總是含糊其詞,不願說得太多。她不想給出幾個標籤,好讓人那麼輕易地想像,自以為理解了她。她不只要作為女性或學生或任何身分,她要作為自己,但為了避免被錯誤歸類,寧可先透明得什麼也不是。
她們又在鏡子裡相視了,一雙眼睛周圍漫佈細紋,嵌在泛青的眼袋和雙眼皮間,另一雙狹長明亮,鑲在一片圓潤的皮肉上。目光重疊了一陣,實在想不到該做什麼,又各自移開。
實習小妹來拆女兒的捲子了。這只是第一輪,拆下來時頭髮會像成串的電話線,要再經過一次溫塑燙才會定型。母親噗哧一笑,要女兒拿來手機,幫她拍照。女兒也笑著,玩鬧地比了個耶,卻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不看鏡頭。
然後女兒又被帶去洗頭,溫熱的水流把她帶往睡眠和清醒的迷離邊境。揉著眼走回座位時,她看見母親也正閉著眼假寐。設計師這次為她接上大小不一的捲子,每個都連著電線,按下電源後就開始加熱。 細微的嗡聲和溫度一起蒸騰,比起包裹隔絕,更像要把她逐漸吞噬。
額前一角越來越燙。太燙了要說,但實習小妹和設計師都不在身邊。她伸手想叫母親,身後那台機器用無數觸手把她箍在原地。無論她怎麼最大程度地歪斜肩膀,延展手臂,兩張座椅間相隔的原來是不可能碰觸對方的距離。
就在她猶豫該不該像過度服從的國小生一樣舉手時,實習小妹終於看見她怪異的姿勢。她連忙走來,替她在捲子和皮膚間又加了一些棉片。實習小妹不敢再走開,她也逐漸能自然地提出要求,這裡,那裡。越來越厚的棉片推開熱氣,她又能順暢地呼吸了。
再次拆下捲子的時候母親也醒了,設計師不甚溫柔地抓著女兒的頭髮,一會搓揉瀏海,一會又拉扯髮束再大力拋開,長指甲一直勾到她的玫瑰金耳針。她拿來鏡子,這次乾脆不問女兒了,先尋求母親的肯定。母親沒有明顯地表態,只是點頭,神情盡是滿意。
於是女兒也跟著點頭,即使她們的風格截然不同,她依然信任母親的審美。
鏡子裡的女兒和來的時候其實差不了多少,只是捲髮的範圍長了點,到了耳下,中分瀏海更蓬鬆有弧度。或許什麼髮型到她身上都會是那樣,髮絲柔順細軟,貼合成溫溫順順的樣子。她並不真正是的樣子。
母親的大捲髮還需要一點時間,女兒坐在原位捧著手機,不時和她搭幾句話。每次母親要開口時,都會先伸手朝女兒揮一揮,女兒也把身體傾向母親,在不可能觸碰的距離裡努力靠攏。
她們聊起待會的晚餐,女兒上大學後,兩個人就很常單獨相約出門吃飯,像要補齊女兒不在家時沒說到的話。她們之間的話隨著女兒成熟越來越多,不過最近又有下降的趨勢。女兒脫離了母親的軌跡,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持續生長,兩個世界互不認同的罅隙越裂越大。在幾次不快的沉默或辯駁間,她們心照不宣地描起談話的邊界,把不該出現的詞句框在外頭。
女兒看不出母親自如的神態背後,是多少經驗造就的精準拿捏,如同母親或許永遠也不會懂,女兒對世界那些細微的疑慮或憤懣到底所為何來。
但沒關係。這二十年裡,她們刻意或無意識在彼此身上觀察、摘取、和用以打磨自己的那些,大半都不是來自言語。就像十八歲那年,母親第一次把她從百元理髮店帶進自己常去的髮廊。精神上叛逆的女兒從更早以前就聽不進教誨,但身體會記住那些無聲的傳承。
母親的烘罩也拿開了,紅褐色爆炸頭,非常惠妮休斯頓。母親和設計師一同叫好,女兒只好也咧開嘴比讚。她看著她們相似的眉眼,一致的動作,連為模擬快樂揚起的嘴角弧度都那麼統一;她知道自己不可避免地也會成為母親,無論用什麼方式,終究要活成曾孕育她的子宮。
不過她永遠不會燙那顆頭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