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radiva與胡鐵花：有趣的人物都是矛盾而複雜的

文學作品與現實的不同，絕不在於想像力。關於這件事情，我反倒認為單一作者的狂想，永遠不可能及得上現實的多采多姿。然而正是因為，相較於現實的多樣性，主題明確單一的小說，可以讓我們放心地用因果、邏輯去解讀線索，從中尋找關聯性。換句話說，在小說中，所有的設計，包括背景環境、夢境、所說的話，這些都是有意義且富含隱喻的，與當下遊走的情感與思緒、或者內心的潛意識相關連。

不過要像佛洛依德解釋Gradiva那樣，去解析一名小說中的人物，本身也是極其不易的事情。尤其佛洛依德的目標，遠不只是寫一篇書評、蹭個熱度，而是為了用Gradiva這篇發表於二十世紀初的通俗小說，作為自己潛意識理論的應證和對照。

Gradiva的故事，放到現在依然相當有趣味性──故事講述主角原先是一名熱中研究的科學家，有一天卻突然被一位女性的雕像深深著迷。為此他感到茶飯不思，甚至變得無心研究，一段時間後他決定前往埃及旅行散心。

在旅行的途中，他意外見到了雕像的真人。難道這世界上真有和雕像一模一樣的人物嗎？他開始追索，在一番辛苦後終於見到那位女性。女方並沒有第一時間拆穿他，反而是步步引導，先告訴他自己也許與那個雕像有關，直到兩人逐漸熟悉後，才揭露真相。

原來女方早就認識他，兩人從小就是青梅竹馬。但主角不知為何完全失去這段記憶，最終要透過這樣離奇曲折的方式，兩人才得以坦承心意，有情人終成眷屬。

我認為這個故事其耐人尋味之處，就在於它的神祕性：主角為何會失憶？並且為何他失憶後意外愛上的雕像，竟與自己早已忘卻的青梅竹馬長得一模一樣？故事並沒有交代，我們只能猜測也許是童年時期的創傷、對性觀念的壓抑，導致他的性慾力(libido)昇華成對科學研究的熱情，卻又在某些時刻如夢境，暴露出他內心真正渴望的潛意識內容。

講到這裡我要先岔出去，談這篇文章的另一位主角，胡鐵花。胡鐵花是古龍系列作品《楚留香傳奇》裡的一位重要配角，他在我眼裡屬於標準的豪俠──愛喝酒，性格豪放不羈，行為粗魯不拘小節，動刀子遠比動腦子的時候多；但你要說他無腦，他也有心思細膩的時候。

不過胡鐵花這個角色最為人熟記的，是他對待感情的奇特態度──最開始他會認真追求自己喜歡的女生，然而在女方同時也愛上他後，他就「不喜歡她」了，竟而想方設法去擺脫女方的糾纏。以故事的角度看雖然很有趣，然而一旦試圖分析就相當令人不解；當然，作者不是心理學家，他的考量和設定並不一定完善，只是如何解釋胡鐵花的逃避、或者說是壓抑，我認為頗有值得深思的地方。(有趣的是，Gradiva同樣也沒有告訴我們導致主角壓抑的動機，可能是忽略了，也或許是基於故事的神秘性而隱去未寫)

不過我們暫時先不考慮動機，而是去思考這種壓抑的表現形式到底象徵著什麼。這和最後解開謎底、皆大歡喜的Gradiva不同，仍是一個作者留給我們、至今未曾解決的謎題。

仔細分析一下，最浪漫、最情緒性的說法，大概是胡鐵花出自對自我的厭棄，而認為無法給女方帶來幸福；又或者認為江湖凶險，可能波折或牽連到女方。然而後者的說法雖然很「武俠」，卻和兩位女主的背景多少有些矛盾：一位是華山派弟子，一位是名門世家出身，搞不好比胡鐵花的江湖背景還要純正，她們都不擔心，胡鐵花難道還要幫她們操心嗎？

另一種更複雜一點的想法是，這兩個女生其實都不是他真正愛的人。他可能不在乎肉體關係，卻會恐懼那種貼近於心靈的接觸，作為夫妻必須與對方敞開心扉的緊密感。他認為自己做不到，分享最私密的情感，這是屬於浪子的情懷、孤獨、煩惱或寂寞。

也有可能他真正愛的是楚留香(腐女狂喜～)，不過可能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但潛意識告訴他，只有保持單身他們才能繼續待在一起。因此他對女方的愛或許並不假，卻遠不如對楚留香這個兄弟的情感。

好了，話就先說到這裡。寫作和分析做的是兩個完全相反的事情，作家要把抽象的情感具體化、單一化，分析卻要把具體的案例化作抽象的概念，前者在抽象議題上化繁為簡、在細節上化簡為繁，是屬於藝術家的美感；後者摘要故事，卻在議題討論上大書特書，雖然通俗易懂，卻也多少讓故事失了趣味。點到為止，其他就留待大家自行發揮了。

開頭我說，小說的複雜性遠不及現實世界，這件事放到當前社會尤為甚之。因為現代資訊的發展與流通，所導致的物質、思想、文化上的衝突都變得前所未有，個人價值觀所認定的意義與對錯，在過去大概只是幾個選項的選擇題，如今卻成了無邊無際的問答題。小說所探尋到的矛盾和衝突，相比之下已經變得九牛一毛，倒不如說活在這樣的社會，每天都會有無窮的焦慮與困惑產生。

但我認為，有些問題的根源是相似的，比如情感或思想被壓抑的部分、焦慮的源頭等等，探索自我的潛意識永遠不會過時。人如果能夠正視自己所遭遇的創傷，雖然無法讓自己過得更好，卻能讓自我的心靈變得更強大。儘管在某些時刻我會同意，「逃避雖可恥但有用」，但逃避終究是停滯的，在午夜夢迴的時候凝視自身、反省生命，人才能持續朝著未來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