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收錄於實體刊物《移動生活指南》,作為全書第二單元「移動新態度」。
透過三位受訪者,三種移動方式,挖掘關於移動能創造的可能。
高耀威,每月往返臺東與臺南,個性開放,擁有自己的一套生活哲學──不受拘束,保持好奇,樂於嘗試,享受移動。
2019年初,高耀威在臺東長濱開了一間名為「書粥」的書店。在那之前,他已在臺南正興街「玩」了九年,到臺東開店的嘗試,並沒有讓他就此偋棄臺南的一切,而是開啟了兩地移居的新生活。每個月自駕往返臺東、臺南,長途通勤,對他來說並不辛苦,儘管累,都累得有樂趣。
兩百八十三公里,五小時的車程,每月來回一趟。
當許多人厭倦被迫通勤的時候,他卻反向而行,選擇了兩地奔走的生活方式。不是懷抱著什麼廣闊的理想,也沒有帶著改變地方的使命感,只是順應自己的性格,找尋一種「好玩」的生活模式。
既疲累,時間成本又高的長途通勤,怎麼好玩?
起初,他結束在臺北的工作,到臺南正興街開服飾店。開店是嘗試的媒介,牽起和世界的連結,和左鄰右舍組成「正興幫」,創造各種不曾想像過的可能,比如封街找歌手來唱歌,舉辦辦公椅滑行大賽,創辦「全世界視野最狹隘」的雜誌,種種無厘頭的活動,都是嘗試。
「當我想要認識一個地方,我就會去開店。」臺南的彩虹來了、五洞堂、寂寞食堂,和臺東的書粥,是高耀威一路以來曾經營過的空間。服飾、餐飲、書店,沒有設限的多方嘗試,源自於他的一顆好奇心,也各代表著一個對世界的提問。
一開始做服飾,只是在想:「臺灣有沒有可能用在地製造的東西,做一個自己的小品牌?」後來開五洞堂,想的是:「不以賺大錢為目的的家庭式小食堂,能不能在已經非常熱鬧的商圈存活?」經營的同時,看到書店作為慢慢被淘汰的產業,想著:「有沒有可能開一間很快樂的書店?」─書粥於是開張,就此開啟兩地生活的嘗試。五洞堂關閉後,寂寞食堂在臺南另一空間營業,這次想問的是:「粗茶淡飯的食堂,是否能藉著『不足』創造出另一番風味?」
從他的談話裡,總會覺得那些原先覺得很困難、不太可能、要不要再想想的事情,好像變得很簡單。並非他有什麼值得推崇的超能力,而是一份「沒有一定要怎麼樣」的態度,全心投入每一次嘗試,享受「玩」的過程,永遠保持好奇。
書粥開張期間,他也接連在臺南經營五洞堂和寂寞食堂。那段期間,透過半個月在臺南、半個月在長濱的方式,在兩地間流動,也就此找到自己需要的生活方式。
在臺南經營的空間,隨著機緣逐一歸還與結束,他將重心漸漸轉到臺東,除了書粥,也經營幾個流動空間,種田,造船,「有一種如魚得水的感覺,就和當初剛到臺南的時候一樣。」他說,或許也和年紀有關,進入不惑之年,好像漸漸沒有那種熱血、想攻上山頭的欲望,離開喧囂聚眾的環境,在長濱能保持更多的自己。
儘管是這樣,他仍維持著每個月一次的往返。
「回來看看貓,找朋友和家人啊。」他笑了笑,是這樣,也不純粹只是這樣。與人的情感是附加,不是羈絆。維持每月回來臺南看看,也來自於一種離開的動力。
透過離開,讓生活的週期縮短為一個月,在地域間的物理移動,連帶逼迫自己必須練習把東西放掉。「像我昨天早上還在長濱插秧,今天來到臺南受訪,就必須暫時放下那邊的事情。」讓臺南的事情留在臺南,長濱的事情留在長濱,適時地告一段落,畫下句點,生活也因此變得更加輕盈。
於是,長途往返是一種習慣,也是這些年來最適合自己的生活週期。他知道,那是他想要,也是需要的。
意識到自己需要適時畫下句點,來自成長歷程的漸進探索。
在基隆出生,因著外公是香港人,曾在灣仔生活,又隨著父親的工作,到過澳門、臺北士林、北京。
「這些都是回溯之後才會知道,跟過去有點關係。」
不論是父母,還是身邊的人,經常示範著自己不喜歡的生活方式,「像是家裡突然飛黃騰達的時候,我好像也沒有比較快樂。可是家道中落之後,我反而覺得可以踏實做自己。」透過他人照見自己,那些起伏的成長經驗像是必須,讓他能釐清自己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更瞭解自己性格裡不拘束的開放。
正是這份開放,讓他常常走上別人眼中有點奇怪的路,也讓他總能在無奇的日常裡,找到有樂趣的生活方式。更重要的是,他能夠掌控自己的生活。「沒有意識到自己到底要什麼,容易流於行屍走肉般的生活,我很不想要那樣。」
保持意識,像是一種骨子裡的生存必須。「就算今天如果有一份工作,在裡面一點樂趣都沒有,但可以瞬間賺到一點錢,我決定投資兩年在這裡面也可以,只要在做的當下,能夠清楚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為什麼在這裡,就可以了。」
將近三百公里,從臺南住所到臺東長濱的單趟里程,須耗費五個小時才能抵達,身邊的人都替他覺得累,他卻享受這段路程。
選擇了,就去享受。他笑說,「爬山也很累啊,但就想爬嘛!」不去後悔做過的決定,而是拿出未泯的玩心,試著把必經的路途變得有趣。聽音樂、想事情、講電話,其實他本不是愛講電話的人,只是長途且私密的車內空間,很適合一對一,深度和朋友聊聊天。
車子是運輸載體,有時載著物資,有時載著順路的乘客。更多時候,僅僅載著自己,在定點與定點間釐清自我。「我在很多地方都需要處理人的事情,相對的,也需要有時間整理自己的心。」
如果真的有任意門,可以任意穿梭兩地呢?「也不錯,」他想了想,「但就是少了一點樂趣吧。」如果人生都只追求成果的瞬間,似乎會變得比較無趣。對他來說,那些有點辛苦、有點疲累的過程,像是一種必須。
獨特的通勤態度,他知道是最適合自己的,但未必適合每個人。「本來就有不同的人啊,有些人對我定點移動的生活感到好奇,但我也很好奇那些,像寄居蟹一樣,永遠漂泊在路上的游牧者。」有人就是不喜歡移動,有人就是討厭通勤的疲累,也有人用無盡的生命過著游牧的生活,都是選擇,不必勉強。
習慣從縫隙中製造樂趣,嚮往自由的他,面對生活的選擇,很清楚自己不喜歡被綁住。被關係綁住、被金錢困住、被使命束縛,那些都不是他想要的,他或許沒有遠大的執著和抱負,但只想以最低的生活需求,達到理想的、輕盈的生活狀態。
在長濱,他不斷迎接前來換宿的店長,來逛書店的客人,造船耕田的朋友;在臺南,亦有家人和不同階段的朋友。在各地與人建立連結,深深淺淺,總要離去。
「一開始也會想要都把他們都當成家人,可是久了,發現這樣會成為一種束縛。」任何關係和情感,倘若成為羈絆,便有了壓力。後來他也漸漸練習捨去,在相處的當下真心真意,離開了,也不去眷戀。
和地方的關係亦然。曾帶動正興街經濟,活化許多舊有空間,地方創生的標籤就此貼在他身上,但對他而言,卻不希望揹著這樣的使命感過活。就像他說的,沒有一定要怎麼樣,也沒有一定要為地方做點什麼,放下使命感,而純粹地跟從自己的意志嘗試,生活才會變得更加輕盈。
「如果移動從生活裡拿掉……」,問題還沒說完,他理所當然地回應:「沒辦法拿掉啊。」像是自然的生理反應,輕輕一句,投射出移動如何自然存在於他的生活裡,成為一種必須。
「可能我的性格不太適合吧。」他想了想,又自己推翻:「但這種事情也很難講,如果我今天遇到一個地方,覺得這就是我今生最後的樂土,就在那待著,也不會怎麼樣。」我們都笑了,不把話說死,也來自於某種對自己的理解。
在長濱經營的空間,經常容納來來去去的人。他看著很多人會合於流動的地方,橫跨年齡,卸下身分,在餐桌上暢聊原有生活裡無法談論的心事。
那一刻,他們都得以卸下所有社會附加的標籤,成為一個自由的人。移動創造既不與原有生活切斷,又能無拘束釋放的暫時空白,「人生不就很需要這個嗎?」
近期在長濱造船,臺灣南島文化起源的傳說,帶給他很多想像。「有可能我們來自七千年前的南島民族,帶有海洋性思維,過著移動的生活。」他說,或許我們都該試著練習在陸上移動、在海上移動,或在心裡移動,像是血液裡的移動因子在說話,「這樣想的時候,突然覺得,好美。」
他流動的生活,持續前進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