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豹溪的泡泡

高二升高三那一年我終究是放棄了。

基於一種至今我仍不知道也不值得探討的叛逆，高一高二幾乎都不念教科書，年年補考。

高一升高二很驚險的過關沒有留級，沒有覺悟沒有警醒，高二升高三再來一次。我不是沒有讀書，相反的我大量的讀課外書籍，從存在主義的卡繆讀到古典杜斯妥也夫司基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背誦了大量的詩詞，從鄉土的鍾肇政讀到東洋的三島由紀夫午後曳航到皮埃爾·洛蒂的冰島漁夫。

我累了。

很奇怪吧？ 沒唸書，淪入補考的輪迴彷彿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還能夠喊累，也算是奇葩。

學校對自然組瀕臨淘汰或者發現志趣不合的同學（想當然耳，我是屬於前者）開了一個方便之門，只要是申請轉組的補考生，在補考的時候，都會如願及格通過然後升級高三的社會組。

一個南部以理工科系為主要升學目的、每年考上台大醫學院至少兩位數學生的學校，社會組少之又少，高一升高二第一次分組時，全校二十個班，只有兩個班是社會組。 高二升高三再次分組時，社會組會多出兩個班收容這些被自然組淘汰或者發現志趣不合的同學（想當然耳，我是屬於前者）。

高三的教室被安排在紅樓，一幢被完成於日據時代的二樓式紅磚建築，紅磚表面有二次大戰被美軍戰鬥機掃射過留下來的斑斑彈痕。 紅樓有個奇特的設計，一般來說，建築物只會在一側建有走廊，紅樓卻是教室的兩側都有走廊，一條貫穿整幢建築，而另一條走廊則是封閉式的甬道，只貫通幾個班級。

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我們都屬於被淘汰的一群。 對於這種過去人生經驗所沒有、初次的人生挫敗，我有一種深深的、無從宣洩的無力感，明知不可如此卻又無力無知，只能繼續當個一事無成的廢材，半途而廢的滓渣。

蟬聲唧唧的暑假過去，南部的初秋仍然溽熱難耐。 有人開始在下課時間，在封閉甬道那一側的走廊，堂而皇之的點起煙吞雲吐霧起來。

沒有煙癮的我也開始加入他們。

在煙霧裊裊彌漫中，看不清彼此打鬧的面龐，也看不清自己到底在執著些什麼，更看不清將來在哪裡。 只知道天氣很熱，我彷彿仍記得彼時的濕熱從紅樓外一路經過斑駁的紅磚、封閉的甬道，穿過迷濛的煙霧滲透進身體，停駐在其廢無比的幼稚思想裡。

當時那種一事無成的挫敗感覺，現在活生生的又回到現實工作裡來。

研究所即將畢業時，同學大家忙著面試，彼時校方號稱每位畢業生都有六至八個工作機會可供選擇，的確面試的場次不少，實際考量發展性的話，這個數字就顯得有點膨風。

面試的場次極多，一則想試試運氣，一則可以請公假外出，大家好像也樂在其中。 忘了是哪一場面試，剛好湊齊一車開往台北應試，重點真的不在面試本身，因為大夥兒講好去紗帽山洗溫泉，那是一次印象深刻的美好回憶，只見一整車西裝革履的走進溫泉鄉，有點像從前周潤發的電影英雄本色般，氣勢頗為嚇人，實則一群懵懵懂懂的菜鳥，每人在櫃台繳足一百塊台幣後，躲進隔間中泡澡。

適逢新銀行剛剛開放成立，民營新銀行大舉招募員工，總部位於台中的亞Ｘ銀行亦向學校提出人力需求，一群同學又從新竹開車南下應試。 旅途中大家七嘴八舌的討論著面試時不知道會面對怎麼樣的題目？

走進銀行，行員帶著我們不是前往會議室而是直接進入董事長室。

原來是約莫七十幾歲的老董事長親自面試。

詭異在於一群同學一起面試而不是逐個應試，我們正感到不安時，老董發給我們一人一張紙與筆，叫我們寫下平假名的前幾個字母。 同學面面相覷，照做之後，把紙交還給董事長。

董事長看過之後，滿意的點了點頭，然後說全部錄取。

後話就是這家銀行就被其他銀行併購了。

當時最具挑戰性的面試是在首都的商業同業公會。 天真的以為這類的半官方組織大概也就是小菜一碟，理論上要求應該不高，事實上也不知從何準備起。 一進面試會場的會議室才發現，原來電影演的都是真的！ 一長排的會議桌坐滿了面試官，會議桌前擺了一張孤零零的折疊椅。

我應該是坐在那張折疊椅上吧？

好像也不必懷疑。

理事長是那位常在電視上出現的某企業總裁，首先要我先用日文做三分鐘的自我介紹。 這個一直都在題庫的準備範圍內，倒也不是件難事。 講完之後，一旁一直虎視眈眈的面試官要我趨前去取一份早已準備好的日本經濟新聞，上面一篇新聞紀事已經用紅筆圈起來，面試官要求我用日文朗誦那篇文章。 雖說日文一級檢定剛剛合格，要我唸漢和交錯的新聞還是讓我汗流浹背，頻頻吃螺絲。

好不容易濫竽充數的半猜半想的唸完之後，才想把報紙還給面試官，坐在另一側的另一位面試官講話了：「對不起，我聽不懂日文，請你用英文把你剛剛唸的那一段再重複一次。」

那是一種在大豹溪溺水的感覺，嘴裡吐著泡泡，然後看著泡泡一路往上向水面升去，身體卻是無法停止的往下沈淪。

最有趣的面試經驗是Ａ老闆介紹的台中一家生醫公司找一位CEO，老董開出的條件是五十歲左右，有電子業經驗。 第一次面試聽他老人家Solo了近兩個小時，挑戰的部分在於開車從台北南下之後的膀胱必須展現強韌的忍耐力。

後來一次的細談就約在台北。

貴為上櫃公司董事長的他老人家約了內人一起用餐。

劈頭第一句話就是：「依我看，你也沒什麼錢。」

我馬上想起大豹溪的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