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姿前彎式⟫
雙腿往前伸直的坐姿,吸氣時拉長背脊延展脊椎,維持姿勢,於吐氣時收腹,從骨盆出發將上身前傾,雙手往腳趾方向延伸,停留在當下得以到達之處。放鬆思緒沉澱下來,觀照延伸的身體與收束的心神。每次吸氣時提醒延展,每次吐氣時將感到前傾的幅度有點不同了。
坐姿前彎式是紗娜在今天這節瑜伽課中,印象最深的體位法。昨晚才在翻閱幾年前的日記,腦內回憶像剛拿獎的最佳演員,活靈活現的再演一遍、重複播放,猶如再次身歷其境。
⟪紗娜的舊日記⟫
4月13日
連日的雨終於開始結束,去了大型醫院,順便也掛婦產科的診。
整形外科醫生請我用力,我的食、中指近指尖的第一關節依然無法自主活動。也無法握拳、無法打直。食指、中指和無名指的所有關節之活動都很有限。中指和無名指及其往下至傷口的區域,都沒什麼知覺。
我說受傷以來怕傷口更開或合不了、出血,也怕痛,左手都沒有活動過。
醫生認為這麼久了,韌帶和神經等等可能已沾黏,韌帶也可能有斷掉。必須開刀處理。他拿出螢光筆在我手心上畫了兩道線說:「手術會在這兩個位置割開這樣的長度,看看裡面的情況,該接的接、該清的清。若手心區域找不到源頭,有可能它已縮到手腕處,那就也要割開手腕來處理。」
我聽了有如晴天霹靂。
我表示家住北部,要做手術也可能回去做,問了手術的細節以便我做決定,例如金額和時間。「需要住院兩三天,全身麻醉。術後傷口復原接著復健一個月。之後左手可能比較無力。可能啦。」他說。見我猶豫,他再補:「我們這裡的醫術都很好,妳如果遇到說法模稜兩可或不肯定的,那就表示他不會看,也就不用考慮給他動刀了。妳這手術是一定要做的,不然妳的手就只能這樣了!」
在候診室,等著繼續看婦產科的診。
我第一次看到男友如此擔心的神情。雖然這個醫生的說法很嚇人,但對我來說,開刀是一回事,重點呢,評估之下得回家處理。回家等於我一些事情都要公開給家人。因為,我對媽宣稱這趟出來是接個工作;也從未讓她知道有男友的存在(這個男友對父母來說可能很不及格);更不想因手傷的嚴重程度使她憂慮;我一直都不讓家人知道我的任何風浪難關與苦處,因為對傳統的父母而言,我心知自己一直都過著軌道外的怪咖生活,太多事情不便讓父母知道,否則光處理善後和解釋,就煩死我了。我不想吵架和革命。所以總是盡量讓他們覺得我可以照顧自己而增加信任我的程度,少干涉我。
一想到這些相關的後續問題,我就覺得天黑了一半。
婦產科的女醫師發現我很久沒做子宮頸抹片檢查,幫我內診時我跟以前一樣,遭遇了對抗鴨嘴鉗的難題,我就是覺得痛非常害怕。她和護士一直叫我放鬆、用嘴吐氣、屁股不要收束夾緊還抬起來。但是我這麼緊張要如何讓臀肌放鬆呢?我一再的嘗試失敗。
接著又去做陰道超陰波檢查,一樣要放檢查鏡進陰道,但這個醫檢小姐在我一進門就問我包著的左手怎麼了,聽聞後回說「唉呀~痛死了!」然後給我看她的手腕疤痕說她那個傷復健了半年才好,叫我要做復健。幫我放檢查鏡入陰道時說,妳開口是後傾的一定很痛,忍耐一下喔,唉呀很痛吧,再一下就好了喔。全都是認真而非敷衍的口氣。就這樣做完了檢查,過程中我只感到中等程度的不適,但還能接受;心裡還來不及害怕;頭腦也因沒前例可循而未有預計要忍耐的想法。能順利完成檢查我大大鬆一口氣說「妳很棒」,由衷的。
如果醫生和護士也能像她這樣就好了,說不定我就可以撐完鴨嘴鉗的侵入。
再回到診間,醫生說超音波顯示子宮和卵巢沒長東西。幫我排了再回來內診:「下次要放輕鬆喔。」我一臉空白。
我要離開時,幫我做陰道超音波檢查的那個小姐看到我,又跟我說了一次:「要好好復健喔!」
我感到驚訝而一直記得此事。
我很懷疑我會不會再回來挑戰鴨嘴鉗,但應該不會。
飛到外面亂玩之後,終究,命運還是把我帶回家。最終還是要回家。若有存心逃避的事情,最後還是會被帶到其面前去。
訂了明天回家的火車票。打電話給媽媽說,我的工作提早結束了,明天就會回家,請爸爸到車站接我。
對受傷的事隻字未提。
4月14日
回家後的首晚,向媽告知了她必需知道之事的半數。目前為止很平靜平安,沒有過多的追問和疑惑,我也感到卸下了一半的煩惱。順利輕鬆就好。
切莫預設立場(預想媽會責唸或很憂慮)。這是目前的結論。
媽沒要我打開紗布來看傷口。我也沒說接工作的事是個謊言。我只是就那謊言繼續並結案,不再另僻新的謊。
下腹痛的憂慮使我彎縮了腰椎。心裡的負擔使我更拱了背。
4月15日
從今日加以意識並化為行為準則:記得放鬆左手的姿勢與動作。它不需要再"撐著"了。
晚上要到新竹台大看手,請爸載我去。他說為什麼要去台大?很難停車耶!
我好驚訝!我選大醫院有我的考量(但我也不想現在就跟父母說有個醫生叫我開刀的事),而他的考量點是停車容易度!我好傷心。這次不得不麻煩他載我。以後我會看看能否自己去而不用再跟他講。不想有求於他。雖然爸從來就很少主動和孩子討論,外在行為也是粗魯而非溫柔體貼細心的人,更不懂表達的藝術,同理心也一般般。我知道這些,但我內心還是受傷了。
台大這個醫生說,兩個選擇,直接開刀或者復健一個月看看,給自己買個機會的意思。他有著中庸坦白的性格。沒有確之鑿鑿的恐嚇。
接著建議將我轉掛另個醫生,說自己是顱顏部的專家,而另個醫生是手部專家。
4月19日
其實,這些像當兵的日子,也是難得密集覺知身心靈、"努力用功"的日子。如此覺知的生活,也是很累很惶恐很無聊。
信中跟朋友阿卡說了我受傷的事,她回:「謝謝妳在這種時候想到我」。
如此驚豔的話語,不愧是阿卡,打開了我一個腦洞,裡面無邊無界無比美麗。
⟪內在空間⟫
瑜伽老師敲了一下迷你小缽,表示今日的體位法做完了,要進入一段小小的冥想練習。跟著導引進入冥想後,日記內容似乎進一步鑽進回憶的精髓中去繼續遨遊。紗娜已不記得故事是如何接枝,變成踏上新的未知旅程了。
紗娜從打盹中突然醒來,只見周身家徒四壁,寂靜無聲。走出斯是陋室,更是一片空曠,沒有唯吾德馨,更看不見任何一條路的盡頭,看來恐怕連生物也找不著了。但比同樣一望無際的沙漠好在於沒有風沙,所以寂靜無聲。紗娜想起沙漠時吞了口口水,才聽到第一個聲音,吞口水的聲音。意識到這件事時,她將手按在心臟位置,輔助自己聽到了第二個聲音。
由於太安靜,認識自己體內的聲音還在,才有活著的感覺,然後意識到,滿腦子停不下來的想法,好像也能證實自己不但身體沒死,思想也沒死,靈魂還在?但腦補小劇場正上演群雄爭地,關於自己此刻正深陷何種境地,又當如何自處、找到出路之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很對,沒個共識。只好五胡亂華又分久必合、合久再分。分合累了以後,突然陷入短暫的安靜,但靜沒多久,卻是昏沉感取代了恐懼。
正要睡著之際,她突然被自己的耳鳴吵醒,看看四周,依然是個寂靜無聲的無糧之地,什麼也沒有。這種空空如也卻滿足不了關於涅盤的幻想,只感到乏得可怕!一這麼想,身體也空虛了起來,一陣虛弱感籠罩全身,好像生命徵象的量測數值全部很難看,良率低到趴地。
紗娜想起前不久做的聽瑜伽是滿堂指示,身心也忙;此刻全無指示,身心疲軟,不禁開始想像精神病患者是如何成為患者的,在那之前一定要先取得龍發堂與杜鵑窩的開門鑰匙,畢竟光是拍攝(龍發堂)或飛越(杜鵑窩)都不比離得開有用。
突然,一道迷之聲打斷了她的妄想:「歡迎來到妳的內在空間,這麼隱密而被妳找到了,其比例好比肚臍之於整個身體。」紗娜已經知道不用費力找尋聲音來源了,「不要問,你會怕!」的江湖口頭禪搞笑的冒出,也無法抑止她去懷疑自己是否開始幻聽。「而且這人講話邏輯好怪,什麼肚臍之於身體……?」正當她如是想,迷之聲再道:「都這步田地了,妳想視我為友或敵?」此話擊中了紗娜。確實,在這種欲哭無淚之時,就算是撒旦也能考慮當朋友。把自己當小丑吧,她苦笑。既然這聲音都邏輯有洞了,那我也想到什麼就聊什麼吧:「心法、正面積極法、勵志法,不斷重複督促自己,依然忘記、做不到、行不通。因為不是該do而是該undo 。做不好只增加自責。且因內心其實無法真正甘願做那些練習,所以很容易倦怠。」
結果迷之聲說:「管它是來自何方神聖相傳幾百年了,你有點興趣或算有喜歡的才做。做了喜歡做得爽,而不是做了為你好。所以多做幾下或少做幾下你都自在。」
紗娜覺得有點意思,"還算聊得來",那就繼續吧,「我當時說最近食慾不振,中醫師覺得我該排一下毒。闆娘說我會不會營養不良?『我包個紅包給你過厄運OK?』我說倒不一定要以厄運看待。我因此面對一些事。例如跟家人的關係、檢視我的深層信念。就像如果我一開始不用中藥膏,可能會早點拆線等等的事。雖後來她們也不建議我繼續用了,但過程有其意義。
「對於醫生們看到我手傷復原情況的不妙表情,我也想過,是否一開始用中藥膏是錯的呢?錯的意思是說,是否延誤了傷口復原的進度?但沒有答案。誰知道呢?身體自己不能有足夠的智慧嗎?
「今晚我用了醫生開的優碘軟膏,原本有壓痛感的區域產生彷如心跳脈動的感覺。上網查,對於優碘的評論有好有壞。一樣的,我什麼也不知道。
「我發現急診那時,在別的地方或許會做半身麻醉才縫線,或第一時間好好檢視韌帶與神經。
但反正既然要讓我”慢慢經驗”…那就這樣吧。」
迷之聲:「不用執著於在妳的人世中找各種事情的原因,到頭來發現越找越迷惑、鬼打牆、二律悖反……都很正常。停止找原因,是否比找錯方向更經濟實惠哩。再說,一時自認找到了,又如何呢,那只是妳用來安妳心的方式。殊不知安心方式還有其它很多種。」
紗娜又說:「其實我很少真心認為自己遭逢什麼厄運需要祭改(台語)。」
迷之聲:「不用執著於在妳的人世中各種事情給予意義啦,到頭來發現越有意義的越沒意義、互相矛盾、漏洞百出、整死自己……都很正常。停止賦義,是否比費心定義,更經濟實專哩。再說,一時自認完美定義了又如何呢,那只是妳用來安妳心的方式。殊不知安心方式還有其它很多種。」
紗娜一驚,心想,連我曾經跟燈箱白板對話的疑惑紀錄都被儲存了嗎?大數據妖怪連我在冥想時也不放過麼?這傢伙怎麼跟白板精一樣套用同種模式,開始想用同一句話打死我的千百句疑問!還是說,是我自己的"十萬個為什麼"毛病發作?就像那個宅宅說的,可以歸類成只有十個為什麼?
⟪ listening yoga⟫
缽聲再度響起,代表瑜伽課堂中的這節冥想結束了,要直接進入大休息。紗娜只記得自己在各種胡思亂想或奇思異想中,像暫時脫離了當下時空,滑入陌生維度。但當躺下開始大休息,腦中的世界就沉澱下來,沒什麼念頭。
當叮嗄聲悠然響起,大休息結束了,大家按指示慢慢起身回神,自由分享今日的體驗所得、心情或期許。紗娜突然感到思緒異常清晰的分享著。
「謝謝老師帶我們做了<聽瑜伽>。當一開始老師說,『所以今天的姿勢我會先用說的,請聽指示移動身體來達成體位法』時,我還半知半解,然後馬上就開始聽著指示揣磨動作,腦中一邊搜索著這是要做哪一式。但當我放棄想直接套入部分已會的體位法自己做的時候,才發現放下所學的去聽講做動作,會有不同的探索空間,看到自己的慣性動作和預設立場。這種方式真的可以減少眼睛追蹤模仿的元素,透過不熟悉的進行方式,照見自己的身心反應,體驗空杯心態。
「今天課程中的導引,我印象深刻的是老師說:✱『保持開放,接納一切在你維持姿勢時可能生起的任何感受。看看這感覺是愉快、不愉快,或是中性的。』以及『是否有陷入昏沉的傾向。』✱
「我覺得身體像個數據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老鼠的兒子會打洞,輸入什麼就輸出相對應的,形成因果紀錄冊。自然規律不足為奇,連bug都在機率之中,種種的測不準。所以重點變成使用數據的人怎麼看、如何用,甚至適時的不當回事。」
✱✱裡的句子取自這本書:
正念瑜伽:結合佛法與瑜伽的身心雙修/Frank Jude Boccio/橡樹林出版/2005.6.17/Mindfulness Yoga-The Awakening Union of Breath,Body,and Mi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