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對是錯,在所在之處停留許久,以為可以就這麼持續。到了高中才知道,我每年在台北家中站在神桌前念念有詞所祈求的平安,眼前畫像並非劉備、關羽、張飛,在關羽身邊的而是關平和張苞,但沒關係吧﹗還是被庇佑著。
今年的過年十分特別,以至於等候一炷香的時間,看著香灰落下的瞬間,都覺得飛快。除夕的夜晚阿公的呻吟與嘆息聲傳至臥室窗口的這頭,爸爸輕聲地走向客廳,將客廳燈亮起。
「我好像是腰閃到了」阿公虛弱的說。
「這邊嗎?我幫你按一下吧﹗」爸爸按壓著外公的腰部,之後甚麼也沒說。
而我在臥室聽著,沒了睡意隨意地點開手機,也沒了後續。如果是弟弟的話一定會向前關心,畢竟向來他都比我還來了貼心,我想。我無法接近,畏懼一靠近都是說不出口的窘迫,任由台語字句在口中胡亂拼湊,阿公笑了笑說他聽不懂,叫我再說一次,他總說聽不懂我說的台語,親戚對於身為台文系卻講著爛台語感到好笑,而我一再重複錯的發音,惹的阿公發笑,或許這是我唯一能討阿公開心的方法。
肥美的石斑魚、染上紅的明蝦、鮮綠的長年菜,阿公一口都沒動,佈滿皺紋的手拖著臉頰,說自己的時間好像快到了,爸爸眉間深鎖,說我們去醫院吧!
是腎結石,需馬上做手術,長輩們紛紛想著對策,在醫院輪流照顧,準備三餐,過年的餐桌最後只剩兩副碗筷,和幾道重複蒸煮的相同菜色,軟爛且沒了味道。家中只剩下我和阿嬤,一邊咀嚼一邊思考,如果阿公真的離開,那我該做甚麼反應,腦袋被菜蟲啃食一般,沒有想法,只有血緣將我們綑綁起來,我所認識的阿公大多是爸爸口中的只有一絲不苟模樣。
吃米糕所需要的大竹籤,越洗越白。
清晨兩點,戶外光線昏暗,鎢絲燈泡的橘色佈滿鐵皮屋內。阿公正洗著米,不斷反覆沖洗,沒有留下一點白,接著爆炒紅蔥頭,加入切碎的豬後腿瘦肉,放入鋁容器內蒸煮。
公雞初啼之時,阿公帶爸爸推著推車從嘉義的郊區,到嘉義省道下繁榮的市區裡擺攤,一步一步,木製的把手,沒有店名,只有在紙板上簡易「米糕、碗糕、排骨酥湯、魚酥湯十二元」工整字樣,兩個輪子,緩慢前行,一日復一日。
過了十幾個年頭,房東不願再租借,阿公著急地尋找新的落腳之處,看中了位於台北南勢角的市場,一無反顧地把嘉義老家賣了,將推車和器具運向一百三十二英里外。
爸爸會有意無意的提起小時候在台北的日子,阿公可以不再推著笨重的推車。在過年期間,阿公在一樓叫賣,二樓的爸爸一邊看著金庸武俠小說,一邊聽樓下客人來來往往的腳步聲,到了黑夜降臨,爸爸會主動地洗去鋁容器內的污漬,並將它們整齊排列。
爸爸總是斥責我的隨意,每每我洗的碗內總留有油漬,沒有一絲不苟的性格,無法完成一件事或一道料理,我總向爸爸賭氣,也會為那殘留的汙找藉口,因為我的手太小,無法掌握碗盤,而且使用去汙的苦茶粉,會讓我的手發癢。
阿公從未要求我做任何事,只是笑笑地說沒關係。在家族聚會時,只會在客廳看著霹靂布袋戲,將音量調至最大,偶爾會望向我們聽著我口中國語的意思,不帶有任何表情。
第一次吃到家中的米糕,並沒有感受到特別之處,就是個米粒口感粒粒分明,紅蔥頭和香菇的香氣在口中蔓延,瘦肉需要多咀嚼幾下才能入喉的傳統米糕,不需多加醬料。
「你覺得好吃嗎?」阿公問
「不錯吃啊」我說。
「你想學嗎?」再問。
「我不太想」我馬上回道。
阿公沒了表情,重新將視線放道電視銀幕上,我聽著震耳欲聾的布袋戲打鬥音效聲。
我覺得媽媽太執著了,在不同的傳統小吃店中,總會點米糕,但換來的皆是失望,認為沒有一家店的米糕能比得過阿公做的。媽媽是吃阿公家的米糕長大的,總會帶著兩個米糕和一晚排骨酥湯,當作午餐。在大學時,特地從台中回台北吃她口中懷念的味道,卻聽到了不再販賣的消息。後來,透過媒人的介紹,媽媽認識了爸爸,現今,在阿公、阿嬤面前,媽媽總笑著說嫁給爸爸的好處是,又可以吃到阿公煮得米糕了,我猜想媽媽是不是誇張客套了。
我到了靜宜大學後,與朋友去吃清水米糕。米糕端上時,我愣了一下,米糕是倒扣的,上方還淋滿了不明的紅色醬汁,使用的豬肉是油膩的肥肉,米粒充滿黏膩感,我蹙起了眉頭,將醬汁刮去、肥肉挑出。
「妳很浪費,那麼不好吃嗎?」朋友問。
「不會到難吃,但跟我吃過的不一樣」我說
我也無法與朋友說明,阿公做的米糕多好吃,就是一種習慣,那才是米糕該有的樣子。讓我不經想到,什麼時侯開始我也像媽媽一樣挑剔。
而我與媽媽不同的是,我太健忘了,忘了其實阿公很關心我,有次高中與朋友去淡水遊玩,年近七十的阿公擔心我坐錯車,一路上帶著我,拉著我的行李箱,一路只有輪胎滑動和偶爾撞擊地面的聲響。我在後方,看著一頭白髮伴隨身體晃動,這幅場景,也是今由媽媽述說,我才憶起。
「你台語學的怎麼樣了?」阿公問
「還可以吧!」我答道。
最近,媽媽為外公買了助聽器,我依舊用我破碎的台語與阿公對談,聊著大學所發生的事,他似乎有聽沒有懂,有時只是輕輕嗯了幾聲,沒有多加回應了。
「阿公用米糕真的好吃」我說。
外公只是看了我一會兒,笑了。
阿公站起,踩著緩慢的步伐至後方的廚房,看著他附著灰塵的米糕推車,忘了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