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

過年一個令人緊張卻又有點近鄉情怯，年前為了那不長不短的假期，總是死命追趕著封關前的所有作業，深怕一個閃失造成年間的不安穩，內心雖想趁著暫時拋棄所有天榻的使命，假裝一個只要吃飽睡、睡飽吃的的屍體，因為好似所有惱人的事物都在這集體催眠的儀式下忘卻所有的煩憂，可不知越接近年關，一顆心總是喜憂參半，喜的是久未見著的家人終於可以聚在一起聊天說地，憂的是隨著年歲的增長，過年像行禮如儀般的日漸老去。

出社會以前的過年總是期待如觀看電影的倒帶，永遠不要轉到現在最好，因為過年的氣氛總是外面熱鬧，家中有時冰冷、有時如火山，冰冷時如凍結的時光，每一年不斷上演沒有開心笑臉的家人看顧店面或賣一些年貨的戲碼，因為佳節團圓只為了人多可以多賺一點錢，連一個孩子該有年節美麗幻想也都在錢堆的來去中灰飛煙滅，也因此從小埋藏對商賈之士的嗤之以鼻，如果世界可以如南極或北極般的永凍，那也就作罷，可父親的脾氣總如佳節的到來更形喜怒無常，有客人時如好客的商賈笑臉迎人，做不成生意時，倒楣的是那手心手背的連身肉，沒客人時，怨天怨地更怨家人一臉倒楣樣，帶衰他一輩子想要光宗耀祖的想像，年節返家的路途除了母親無怨無悔沒有聲音的熱湯佳肴外，好像只剩每年一場心情忐忑的畏途。

新年道賀恭喜的歌曲數十年如一日的在此時播放，這麼多年來開車駛入沒什麼變化的小鎮，停好車的第一個聲音，永遠是那震天響的歌聲，心情沒有任何的波動，有的只是父親在母親死後孤獨開懷期盼年節才有的雛鳥歸巢，隨著年紀的增長，脾氣再大的火爆浪子，也會因著日漸緩慢的行動與親人的遠去日漸磨耗，母親還在時，隨時有個出氣包的逞兇鬥狠也只能關起門來廝殺，可母親仙逝後，面對整日空曠如回音谷般的寧靜，再爆裂的怨氣也好像透入軟綿綿的虛空中無人應答，平常的年節，因著小孩散落各地，只能像拎著包袱四處掛單的師父，假裝堅強與不想褪下那不願承認年老的王者面具，只有過年這個大節日，內心有再多的不願與抗拒，親人終究是親人，每個小孩心中都有想要過節的喜悅與害怕，但總擔心一個閃失彼此擦槍走火，過往不好的回憶都會蜂擁而至，過年就像端著一碗滿到不能再滿的熱湯，既期待又怕受傷害。

母親過世前還沒有生病時，總會在過年全家團聚之時，燉一鍋沒有加任何一滴水帶筋帶皮、又嫩又軟Q的羊肉爐，回家時的不安，總在吃下母親那一碗暖心安神的羊肉湯時一掃而盡，因為孩子知道那365天來的委屈，只為煮出這滿滿一鍋無處發洩的關懷，外頭陰雨綿綿，屋內從各地回家的孩子帶著開枝散葉的下一代，在一個擠滿人的小廚房喝著暖心的羊肉爐，母親邊招呼，邊煮著每個孩子從小面對所有逆境逃到小廚房遍嘗溫暖的小菜餚，母親俐落的拿起鍋鏟將所有的期待與關懷在所有紅黃綠色彩中串起全家人的連結，孩子在過年回家前的猶豫，在小廚房中母親與孩子短暫擁有的幸福中遺忘。

母親過世後，每年年初二邀請妹妹回娘家作客時，妹妹總是以各種推託之詞婉拒，直到今年才終於返家團聚，而父親一個甚少下廚的大男人，在未盡珍惜的嬌妻仙逝後，學會了獨自生活的煮食手藝，只是因為大部分的飯菜大都只是川燙或清蒸且沒油沒鹽，如修行般的食物，偶而回家的孩子總感覺吞食困難，一方面嫌惡、一方面又有為人子女難以逃脫的責任規範，過年似一種不得不執行的儀式，看看老人家是否安在及與兄弟姊妹短暫相聚，以前不管外面風雨如何冷冽，家中如何山洪爆發，可家中總還有一個全家偷偷躲藏的溫暖角落，而那個角落還在，只是溫度不如以往。

這幾年父親可能因為年老，脾氣改了很多，連過年期間小孩子每日吵吵鬧鬧，甚至於完全更動其每日七點準時睡覺的身理時鐘，這一切他也都隱忍了起來，只是大家都心知肚明，三~四天的忍耐極限到時，所有的小孩也都將一哄而散各自回家，而為了吸引小孩回家過年，他也開始在年前就到處宣傳他會準備好羊肉爐等我們回家圍爐，剛接到這樣的訊息時有些訝異，一個母親健在不做羹湯的大男人何時變得如此賢慧，從第一次喝到充滿酒味的羊肉爐到完全只有溫潤可口與母親烹煮的味道一模一樣時，歷經多年的改善，廚房有點復刻溫暖，只是他的固執依舊讓人不敢苟同。

自母親仙逝三年後，今年在弟弟的提議下回媽媽的娘家探望，原本健壯如牛的大舅身體已不復以往，端坐椅子錯亂時空的聽著我們在大廳與表哥表姊胡天說地的聊天，時而以為媽媽還在，時而以為弟弟的老婆是他女兒，而大舅媽也不惶多讓，一個人面無表情地看著大家說說笑笑，感覺像一個遺世獨立的個體在平行兩個不相關的時空，兩老都有重疾在身無法俐落的自由行走，小大舅兩歲的父親則是聲音宏亮不改其性吹噓他的豐功偉業，探訪完了大舅後，弟弟輕開鄉下人從不關門的習慣，看到三舅一個人孤單在黑暗的大廳中看著電視，重聽的三舅看到我們的突然造訪有些驚訝，急忙招呼大家進入比較亮的大廳，並拖著一隻不良於行有腳疾的雙腳，緩慢的進入廚房準備招待大家的食物，大廳內空蕩蕩杳無人煙，大兒子在我們前腳剛進，他就已經伴著老婆回娘家了，三舅媽聽到我們的聲音匆匆端出各種零食水果招呼我們，三舅的重聽出奇的嚴重，因為不管客廳充斥著我們這幫客人的喧鬧，他總是靜靜的聆聽著，偶而父親會跑到他的耳朵旁大聲說明，才見他稍稍有些回應，大廳中主人顯得有些冷清，客人反而有些喧賓奪主。

小時候的外婆家是除了家中廚房的另一個避風港，因為每到過年在稻田還沒有播種的當下，整片稻田上充滿著野台戲的仁義道德與各式各樣的遊戲與吃喝玩樂的攤位，有套圈圈、吊酒瓶、烤魷魚、龍鬚糖、捏麵人、插在稻稈上的糖葫蘆等，更有一群群小屁孩拿著橡皮筋、彈珠、竹劍、竹槍到處追逐嬉鬧，大人們也沒有閒著，過年才可以公然賭博的天下事，當然得在此時大施拳腳，少男少女們從各大城市穿著新衣返家爭奇鬥艷，因為在當年經濟水平還在起飛之際，有一件新衣服是多麼得令人引以為傲，家中的婦女也可以暫時拋開平日躲藏廚房的油耗味，讓年味沾滿全身的芬芳，正當大夥還意猶未盡時，外婆家負責煮食的嬸嬸阿姨已經在外婆家、大舅家、三舅家準備好一桌桌的好菜，等著一群群還沒有收心的潑猴，這是一個同姓家族高度聚集的村莊，左鄰右舍到處都是親戚也皆可串門子，每一個家庭餐桌上都是滿滿的大魚大肉，這樣的盛況也只有在過年的時節才可以看的到，外婆共生了九個小孩，這一頓飯總共席開四桌還不包含到處串門子的親戚與鄰居遊客，餐桌上男人們不斷的勸酒交杯，婦女們則拋開以往的矜持，姊妹連襟一同傾吐那個年代操持家務的辛勞與苦悶，小孩則是完全沒有定性的到處亂串，好不容易聚集四面八方的小霸王，怎可錯過共同交換整人遊戲的秘訣，餐桌上雖然有大魚大肉，但有一樣食物卻是所有人的最愛，那就是家傳炒米粉，一盆再平凡卻永遠想吃第二碗時就被搶光的遺憾，

時光飛逝，那年的青春年少，如今也年過半百，兄弟姊妹好不容易才可以在過年期間短暫相聚，此一時刻縱然只有短短數天，但說說幾句話或許已屬難得，廚房的主廚換成了媳婦，這個家的主人父親稍稍將固執退讓，羊肉爐的味道不變，但充滿愛的暖心滋味從母親的溫暖包容變成遲暮老人父親的期盼被關愛，廚房的溫度也變成兄弟姊妹與妯離之間交換心情故事的平台，外婆家的人丁也因時代的變遷七零八落，大家各忙各的，有時間者回家小聚，無時間者短暫停留又開往下一個行程，過往稻田的熱鬧景象，只剩回憶中一幕幕的黑白影片，要離開大舅家時，表哥表姊原本已炒好了家族百年傳家的米粉好滋味準備款待我們，可不知為何，一顆心沒有想要停留，好吃的米粉沒有因炒的人變得不一樣，可是總感覺少了一味，或許是一種永遠不想忘，那年充滿人情的年味吧。

生涯設計師-郭銘樂Robert

(NCDA CDA 職涯發展諮詢師認證/擺渡第九期 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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