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惡夢

我爸相當痛恨浪費食物這件事，很多幼年家貧捱過餓的人都會非常珍惜桌上的一食一饌，所以我給自己盛飯的時候一定少盛一點，吃完了不夠飽，可以再去添飯，碗裡的吃不完可是找打。

爸在餐桌上通常很安靜，沈著臉，認真的吃飯。他沒有不高興，而是天生就一張嚴肅的臉，不怒自威。一次同學來我家做功課，因為難得有人來我家拜訪，對我還是對同學都是新奇的經驗，氣氛很好，媽媽打開了收音機，還招待了冬瓜茶跟大同電鍋蒸的雞蛋糕，小組功課當場變成了下午茶會。

正開心著呢，爸爸午睡醒來，走出臥室，一言不發的站在客廳的通道朝裡面看了看，嚇得來我家做功課的同學紛紛逃離現場，還有人躲起來哭。

爸那天很委屈，他真的不是壞人，也沒有不高興，事實上他還蠻開心我家一堆小孩在那裡一起讀書做功課的，可是他就生得一張非常叫人守規矩的臉，台灣話說是「歹人面」，一臉凶狠，天曉得他心腸跟耳根子一樣，軟的不得了。

看習慣就好，我因而對嚴肅臉毫無戒懼，還很有親切感。

雖然爸爸在餐桌上也是一張天然的臭臉，但是媽媽很知道如何調整氣氛，夾菜給爸爸，絮絮叨叨的說一些家常閒話，菜價漲了，本來買菜送一大把蔥，如今只肯給兩根，薑也得買。賣豆腐的老張賭紙牌輸了錢回去跟張太太打飢荒，夫妻倆打起來，於是今兒個菜市場沒有豆腐賣，打架的時候把豆腐全砸了。

飯桌上的氣氛總是輕鬆閒適的，爸爸雖然不言不笑，眉宇間卻鬆弛得多，表情也柔和一點。

小時候家裡雖不富裕，吃的飯可也一直是白米飯，沒見過糙米。有時會有糯米，媽媽做珍珠丸子的時候是我幫手洗米，還要先泡水浸過。

一次我媽趕流行，煮飯的時候在飯裡頭放了點蕃薯籤，報紙上說是健康食品，沒想到爸爸上桌，一看到飯裡的蕃薯籤，臉馬上拉下來，山雨欲來，陰沈濃密的烏雲電光閃閃。

他臉色不好，可也沒罵人，怔怔地坐在那裡盯著那碗飯半晌，筷子放下就去門口抽煙了。

我跟媽媽面面相覷，誰都不知道這是個怎麼回事。他不吃，我們也不好動筷，桌上的三菜一湯本來冒著氤氳的熱氣，漸漸冷卻，等到爸抽完幾根長壽，回到屋內，說了個故事。

他小時候家裡常常沒飯吃。不是沒錢，而是爺爺把錢全部花在茶室裡的煙花女身上，賣田賣地的去做闊客，一屋孩子的吃食花費全部得奶奶自己想辦法，我奶奶就是持家有方，一個錢能當十個錢用，有時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

他們的主食是蕃薯，屋子旁邊種了一大堆，灶灰裡頭埋著焐熟了吃，吃不完的曬乾來吃，平常很少吃乾飯，多數是吃米少水多的稀粥，就是吃乾飯也得放很多很多蕃薯籤去充份量，蕃薯葉燙一燙當菜吃，沒有油，只有一點鹽。

有時候家裡沒米下鍋，米舖裡也賒不到了，八歲的爸爸就得提著一個米壳（我極小的時候還有看過，一種植物做的半圓形杓子，平日放在米缸裡頭舀米出來用的，可是不知是什麼植物也不知道正確名稱），低聲下氣的去跟比較有錢的鄰居，還是親戚，討一壳子白米。

僧多粥少，米就那麼點，可是一屋子都是餓肚子的孩子們，因應之道就是在一點點米裡面加上很多，很多蕃薯籤。

爸爸講起來像做夢一樣，一個永遠不會醒的惡夢。

故事說完，我媽半晌沒吭氣，然後拿了小錢包出來，說：「我們今天去巷子口吃牛肉麵吧？」

以後我家飯桌上再也沒看過糙米飯，五穀米，雜糧，更加沒有蕃薯籤。媽媽給爸爸盛飯永遠是滿滿的一碗，還要拿飯匙壓一壓，再找補一點放上去堆個尖。

有一陣子流行過清粥小菜，加了蕃薯籤的稀飯，鹹蜆，蕃薯葉，菜圃蛋～～～～我爸深惡痛絕，看到蕃薯籤就上火，現在很被推崇的健康食品如五穀米，糙米飯，爸看到保不定血壓都會飆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