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豕水木行 | 小說

更新於 2023/07/31閱讀時間約 29 分鐘
2022 高雄青年文學獎 - 小說組 - 首獎

        龍泉寺登山口兩百呎之遙的水果行有暗黃色的招牌,不過因為招牌掉漆,而且牌上的大字斑駁,以至於無論近處還是遠處都讀不出小店正確的名字。原本官家水果行五個鮮豔的紅字,如今果字上的田被磨去,刮平,家無蓋頭,大聲一讀,成官豕水木行。

        水木行(水果行)的對街是一家傳統的甜品店。夏日賣檸檬愛玉,冬日賣燒仙草,熱豆花,由徐伯經營了二十年。徐家居此三代,留下這間老舖子,可是徐伯的獨子對經營甜品店毫無興趣。徐伯曾幻想過,徐子欽拒絕的理由是因為對大城市和大公司有所憧憬,渴望為生活掙一掙,或是認為這樣的小生意不夠磅礡,前途堪憂,才果斷拋下祖業的。

        偏偏,不肖子的人生目標是登山。大學的徐子欽參加山訓,考了高山嚮導的執照,三天兩頭往山中跑。或有人找他當協作,背工,他便將60公升的大包往肩上一甩,快活地向外走,期間無論徐伯怎麼說,苦口婆心,面紅耳赤,情緒勒索,他皆一副淡然如水的模樣。

        工作登的全是大山,空閑之餘,徐子欽便逛逛家後頭的淺山。一大清早,他會到官豕水木行買幾根香蕉,接著從龍泉寺登山口入壽山,待整天,來回走兩三遍,或鑽些無人的秘境,半開路半探險,尤其愛研究那珊瑚礁石灰岩的構造,因為溶蝕作用而形成的猩猩洞,天雨天財洞,北峰極樂洞,金瓜洞,可惜有些地方入洞得申請,他試過幾次暗中探險,然而一回遇到巡守人員,被罰了一筆錢。

        鐘乳石洞的偷渡計畫宣告失敗,不過徐子欽是個能找樂子的人,沒有石洞,他還有官豕水木行的官佳雯。

        徐子欽認識的官佳雯是個嚴肅,正經八百,而且不快樂的女生。她有圓圓的眼睛和尖而高的鼻子,嘴唇豐滿,細長的瓜子臉和極其明顯的美人尖。她長得像她越南的媽媽,一點也不像她爸,不像頭髮稀疏,細眼寛面的官老頭。

        官老頭是水果行的老闆,子欽八九歲時,果行賣的水果包羅萬象,色彩繽紛,遠遠能看到疊成金字塔的鳳梨,或是直徑比輪胎大的西瓜。夏天到來,成團的小飛螢在果皮上繞,數量之多如一座蟲子龍捲風。黃昏歸家,他無所事事到果行轉轉,那透熟的果身散發出介於甜膩和腐爛之間的氣味也十分難忘。

        然而有一天,他發現水果行撤走了靠近牆的,整排的西瓜,芒果,葡萄和梨子,全部換成香蕉。清一色的香蕉,黃油油一片。

        聽父親說,那是老官旗山的蕉農親戚種的。由於這幾年景氣不好,外銷日本的數量被菲律賓搶去了,種了沒得賣,老官便大力相挺,據說整整吃了一半的單下來。

        「他一定是頭殼給撞到,撞壞掉。哪有人這樣支持的。又賣不完,吃死人啊!」徐子欽那陣子常聽父親抱怨,畢竟老官每天遣佳雯送香蕉,徐伯一開門,盯著佳雯小小的臉,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只能垂眉苦笑。

        徐子欽的反應和徐伯不一樣,他聽聞每日有人送免費的香蕉,於是摩拳擦掌,等應門。她看是他,便瞇起眼,用力地嘆氣道:「你愛吃的話都給你吧。我不想再發了,其他人根本不願意拿。」

        「行哪!」徐子欽伸手,整籃抓到懷中,香蕉的氣味是濃郁的甜浪,灌滿鼻腔:「妳十五分鐘後到龍泉寺登山口等我,我有個主意。」

        「什麼主意?」

        「當然是跟香蕉有關的主意!」

        主意是這樣的,徐子欽打算帶香蕉上山,多的分給山友,再多的就分給獼猴。佳雯用狐疑的眼神細細地瞧他,香蕉那麼重,她覺得他瘋了。然而,她實在想不到其他的辦法。不想天天分送香蕉,也不想感受父親嚴肅,深沉的目光審視她,問她到底有沒有把香蕉送完,彷彿她才是那根應該被送走的香蕉。

        「我可以去。」佳雯的聲音輕輕的:「但是你要背香蕉。」

 

        子欽願意背香蕉。佳雯發現,他願意為香蕉做的事可真不少。

        小學畢業的暑假,父親把佳雯丟到旗山老家,子欽聽聞那兒有滿山滿谷的蕉園,求著徐伯也讓他去。徐伯額頭上的青筋直跳,不曉得自己生的是兒子還是猴子,這麼愛香蕉。

        佳雯到旗山的第一個月,日日和蕉農工作。七八月是颱風季,蕉農們忙著搭防風支柱。香蕉樹高,風若太大,垂下的葉面會被吹破,葉柄也容易折斷,若風速超過每秒三十公尺,整園的香蕉可能毀於一夕。

        當然,在旁幫忙的佳雯是不知道這些的。她的工作內容非常簡單,早上幫忙合力把支柱搬到蕉園,過午,她便和一位年長的蕉農配合,負責扶支柱和遞繩的工作。

        工作全是勞力活,她下午就漸漸虛脫,扶著支柱的身子變得和大風中的搖搖欲墜的香蕉樹相同,不過她是被太陽折斷。炎炎夏日,她好幾次中暑,等防風支柱的項目完成,她居然在夕陽中看見坐在藍色貨車上的徐子欽。

        徐子欽到的時間正是蕉農打芽的忙碌期。小香蕉發新芽,為了避免幼苗和母株競爭養分,打芽是必要的作業。徐子欽第一天抵達,便邊看邊學,看蕉農拿鏟狀除芽器瞄準塊莖連接的部位,然後縱切剷除,最後將幼苗植株扔進竹籃,由另外一批人耕耘。

        佳雯沒想到徐子欽學得如此快,第二天,他也有模有樣地跟著做,拿不鏽鋼的鏟子,蹲在一株株的香蕉樹下,全神貫注,手起手落,而汗如雨水澆灌著深褐色的土壤。

        佳雯沒辦法,她光是在大太陽的天氣蹲下起立,整個人就暈得想吐。子欽則靜不下來,打芽的工作結束,他還想跟著噴藥,一個人做三人份的工作,興緻高昂的。這時候,佳雯便坐在高起的草偃,看子欽的小小的背影一半覆蓋在蕉樹的葉面下,一半在暴露在豔橘的夕陽中。他彷彿一種故障的機器,某個部分壞掉了,以至於不能按下停止的鈕。他必須一直動,一直動。

        佳雯喜歡子欽的陪伴。雖然他在理論方面笨頭笨腦,望著香蕉樹的防風支柱,竟說:「官佳雯。這種香蕉以後都會被淘汰。」

        她從草偃上起身,望向如浪起伏的深綠色蕉葉,和一根一根直立的木棍,不懂徐子欽的意思。

        「我以後要種出不需要防風支柱的香蕉樹。」

        「怎麼種?」的確,佳雯那時還不知道香蕉樹這麼容易被風吹倒的原因,她遠遠地看徐子欽豪氣萬千,目光掃過遼闊的蕉園,像個牧羊人正為自己的羊群感到驕傲。

        「這種事。簡單。」徐子欽的想法是真的簡單:「我們把小塊的木頭放在香蕉幼苗的裡面,讓木頭跟著香蕉一起長大。」

        佳雯的眉毛挑得高高的,任她在沒有其他生物學知識的輔佐下,也明白徐子欽在胡謅,放木頭在小香蕉裡面隨其長大,這和捷克與豌豆的魔幻等級差不多。

        走到徐子欽身旁,她聞到他滿身的汗氣,還有土,草,和農藥混雜的刺鼻味道。她沒打擊他,只說回去吧,我爸媽今晚過來呢。

        兩個月來,這是佳雯第一次見爸爸媽媽。她和媽媽被分配到新的房間,是透天厝的一樓,車庫右邊的小室。裡頭只有一張加大單人床,枕頭和棉被是從藍色貨車後頭拿的,上頭有沙子和土石,翻面的時候還找到發黑,腐爛的香蕉皮。

        「將就。我們只住一天。」老官不跟她們睡,他和徐子欽睡自己以前的臥室。佳雯的媽媽聽了,什麼也不顧,當場就發作了。她扯著老官的手臂,拉他到那間放農藥,鏟子,網袋的小室,氣急敗壞:「你是對我壞,還是對佳雯壞!」

        「我們只來一天。」老官的嗓子是低啞的,像努力要發動卻遇到問題的引擎:「我說將就了。」

        「你怎麼不將就?」媽媽把棉被裡的香蕉皮甩到老官的腳前,還有細細碎碎的石頭,雜草,她一把抓,一把扔,眼眶含淚:「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要什麼。」

        佳雯在小室外面聽,背靠著那台藍色的貨車,她其實不知道爸爸究竟要什麼,就像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睡在沒有冷氣的房間。

        「知道就好。」引擎似要熄火,聲音的顫動在尾端幾乎消失。

        「但這不是我的問題啊。」

        「我沒說是妳的問題。」

        「那你憑什麼不讓佳雯吹冷氣。」

        「夠了。」

        「我當初就說過。」開頭這麼模糊,讓人沒辦法預期下一句的痛。事實是,佳雯聽到時心臟一瞬間變成了香蕉樹呢。

        是的,香蕉樹。許久許久,在她了解香蕉樹之所以要架防風支柱的原因,知道香蕉樹是大型草本植物而沒有木質部,知道那看起來像樹幹的部分其實只是由葉鞘一層層上疊,包裹而成的。也見識過若將香蕉樹的樹幹橫切,人們只會看到由薄膜隔成的一個個囊室,而囊室是一排一排空格子的形狀。

         空如她的心臟。

 

        沿著龍泉寺登山步道外圍的木棧道一路向上,繞過觀景台,直行,遇小岔路,再直行。停下腳步,徐子欽先見到狀如龍貌的突起岩壁,岩壁前方便是石灰岩洞口。

        他沒有躊躇,反正無處可去。彎腰,洞口的繩索是穩固的,不過草樹叢生,狹長如某種生物的喉嚨,他現在就要鑽到那個生物的體內,穿過嶙峋銳利的珊瑚礁岩,深入腸壁或血管組織,到達底部,窺視謎底的真相,看看岩石中空的原因。

        「本來有的,但後來沒有了。像是我媽。」佳雯對他說過。

        徐子欽知道佳雯母親的不告而別給她帶來的傷害。不。說不告而別或許過於客觀,用老官的說法是捲款逃跑,不只捲款,還捲走了他唯一的兒子,還在腹中的兒子。

        攀索而下,約兩層樓高的石壁上滿是石簾,石藤,還有金黃色的鐘乳石壁。他的腳步踏實,手循著起伏的石壁,抵達洞底,接著往巖穴大堂走去。途中,牆上片狀如鰭版的石簾構造泛著暈黃的光,也許是折射洞外的太陽,薄弱的光竟有海的味道。

        那天佳雯母親的身上,也有海的味道。

        放學的教室在極熱鬧的離校尖峰過後,趨於深沉的安靜。徐子欽從一點睡到五點,連鐘聲也未能打擾他。佳雯習慣回家前先走到他的教室,踢一踢他的椅子,把他喊醒。

        而他醒來時看見佳雯的母親快步穿越中庭,筆直地朝教室走來。佳雯背對窗,渾然未覺,倒是子欽的臉朝向門外,恍惚間看著穿深色的長洋裝的女人,洋裝的下擺很皺,似乎沾到水,布料顯得乾硬,散發海的苦味。

        「欸。」他伸手,扯了一下佳雯的衣角:「妳媽。在外面。」

        佳雯向外走,而接下來她與她母親的對話,是子欽不該聽卻來不及閃躲的。他第一時間的反應是裝睡,半闔著眼睛,然而驚怵的言語如一張網,把他捕了進去。他直到那時才知道佳雯和父母的關係已經在成長的某一刻毀滅了。

        「阿雯。妳過來。我要說重要的事。」

        她靜靜走到長廊的外側,然後站定在夕陽餘暉的一角,像一株植物。不說話。

        「這件事,我不能跟妳爸說,只能找妳商量。」女人的神情苦惱,大熱天,拳頭卻握得那麼緊,好像裡頭藏著秘密。

        「走。我們先離開學校。不要在這裡說。」

        「就在這裡說吧。」佳雯的語氣淡淡的。

        「走啦。」女人拉不動她,便繞到她身後,使勁地推。走啦,走啦,女人不斷哀求,真的很重要啦。

        「要說妳在這裡說。」

        「不行啦。」

        「不行就算了。」

        「阿雯!」女人的眼眶中有淚:「妳真的不幫幫我嗎?」

        猛地,女人把遮住胸腹的灰色大袋子甩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瞪大眼睛瞅著佳雯。

        佳雯卻一時半刻沒反應過來。袋子。她以為重要的事情和袋子有關,於是彎下腰,把袋子撿起來,只是裡頭除了一台老手機,什麼都沒有。這時,她的眼神才聚焦在女人微微隆起的小腹,像緩慢的造山運動,小小的丘陵看似平緩,實則弧度清楚,應該四五個月了。

        張開口,佳雯的喉嚨好乾,發不出聲音。女人說幫幫我。要幫什麼,能幫什麼。絕望像一頭野獸,離開隱身的叢林,如今在平原與她對峙。

        她的眼神在女人的細瘦的身骨掃一遍,掃到一半又收回。她怔怔地望母親,然後莫名地冷了起來,冰冰的汗液從脊椎直冒,還倒著流,她無法說話,於是便倒退兩步,三步,五步,轉身,拔腿逃開。

 ***

        佳雯知道母親曾經怨過她。如果是男生就好了,如果妳也有小雞雞,是雙性人也可以,還能把妳變成男生。如此,我的生活會好過一點。這樣子的話,佳雯是從母親的眼神和舉止中得知的。

        最荒唐的莫過於母親以前總在她的內褲前方縫了一個香蕉形狀的物體,白色或粉紅色的蝴蝶結下方有淺黃的香蕉,香蕉裡塞著鼓鼓的棉花。穿上褲子,大腿根部能感受到奇異的摩擦,夏天很熱,她總是不自覺想把香蕉拿掉。於是做出讓大人們反感的動作,像是一直抓跨下,或是費力地想將內褲拉出來,扯掉。

        小學必須穿裙子,佳雯終於能夠拒絕香蕉內褲,裙子前方凸起來的話太古怪。同時,她慢慢了解母親這個舉動中深深的含意,恍然大悟的背叛成為如針輕扎的隱隱刺痛。

        站在子欽的教室外,在長廊的陽光中,她任由隱晦不明的童年揭露其全貌,如退潮的海岸,荒裸的岩石上吸附著昔日感受;使她憶起這些過往的功臣是父親,父親低啞的嗓子是那日蕉園小室外的震撼彈,原話已經在記憶不斷反芻的過程中趨於扁平,但殺傷力仍在。

        「我會愛的只有妳生的兒子。這樣子,夠清楚了嗎?」

        但她不記得母親回了什麼。

 ***

        「我不知道她要我幫什麼。」佳雯混濁的眼底有一股堅定:「如願以償的事,要幫什麼?」

        「所以妳就跑掉了?」徐子欽看著她,隔夜,在長街矮燈的路上,他提冰愛玉到果行找佳雯。佳雯細細的睫毛像蜘蛛的絲,她不抬眼,只盯著他手裡的東西。

        「她也沒回來。」

        子欽不解。

        「我媽沒有回家。」

        「什麼意思?」

        「昨天下午她到學校來找我。你也看到了吧,然後她沒回家,搞失蹤,應該也不會回來了。」佳雯伸手,拎起冰愛玉,坐在騎樓的紅塑膠椅上吃著。

        「她出事了?你們報警了嗎?」

        「報了。」

        「然後呢?」

        「喔,對,然後。」佳雯抬頭,透過暈黃的街燈望著徐子欽,她感知到命運難以違抗的一面,就像香蕉樹面對颱風,沒有木質部的話,就沒有站穩的本事。

        「幾百萬吧。我爸全部的積蓄,她領光,帶走。」佳雯吃完愛玉,酸酸甜甜的,手還黏黏的。

        「啥?」

        「捲款逃走的意思。你不懂嗎?」她瞪他一眼,彷彿責怪一個問了蠢問題的小孩。

        「我不太懂。」子欽說。

        「那好吧。」佳雯起身,直勾勾地深入他的眼:「我媽拿錢跑了。現在,我剩下我爸,我爸的水果行,跟他的一堆爛香蕉。喔,還有,水果行的貸款。這樣子,懂了嗎?」

        蒼蠅來了,愛玉的味道好甜,夏夜的蚊子,飛蛾,叫不出名子飛蟲是小巷子裡唯一的聲音。佳雯不說話,子欽不敢說話,他單純和正直的背景讓他對生命中的苦難有所誤解。苦難是不能預測的,就算預測,也是不能閃躲的。

        他接下愛玉的空碗,緩緩跨步,擁抱佳雯。

 

        從石灰岩洞中再爬出來。徐子欽的鞋子上沾滿爛泥巴,因為滑倒,褲子和手肘皆是土痕和附著的蘚苔。他回家以後先洗澡,換乾淨的衣服,才懷著忐忑的心去水果行。

     北上讀大學,他一下子迷上登山。登山的他能夠不停移動,除了休息,鮮少需要停下腳步。這完全符合了他詭異的身體構造和精神需求。從小如此,只有讓能量像水流一樣傾瀉而出,才能達到所謂平衡的狀態。否則,他只是少了開關的機器;故障,悲哀,過動。

        和所有墜入愛河的男人一樣,他登山的漸趨行徑瘋狂。徐伯假日打給他,他幾乎接不到電話。山上沒有訊號,況且他走的行程越來越難,從入門的百岳到深山秘境或大縱走,一走五天,行蹤無人知曉。

        佳雯是不和他傳訊息的。像一種默契,他若回家,他們便見面吃飯,他若在山上,她彷彿當他不存在。徐子欽認為她忙,學業忙,而且假日蕉園總有需要人手的時候。記得某年暑假逢颱風,所有上山的行程都取消,他回來沒找到她,徐伯說她到旗山了,他於是開車過去,而她見到他,一張臉冷得像颱風颳出來的暴雨:「徐子欽。」

        「嗯。」他拿傘站在雨中,她擋在大門口,劈頭就問:「你記不記得你以前說過什麼?」

        他搖頭。

        她則倏地鑽到他傘下,粗魯地把他拉到蕉園。風雨太大,防風支柱沒撐過暴風的蹂躪,香蕉樹幾乎倒一半,沒倒的另一半也模樣悽慘,葉片受損,殘枝破敗。

        「你說過要種出不需要防風支柱的香蕉樹。」

        徐子欽瞪大眼睛。他小時候說得蠢話可多了,沒想到她記得這個。接著,她領他在大雨之中逛一圈蕉園,偶爾蹲下來把殘葉拎起,攏到土墩的旁邊。傘太小,他們倆沒走幾步就濕透,而她整雙拖鞋陷在泥濘中。回程的路上,她說父親打算比照往年,購買香蕉的錢已交付,自營虧損沒關係,只想著老家能夠支持住才是重要的。

        「我明年看狀況,真的不行就輟學。」

        「啥?」

        「我有沒有畢業都沒有差別。」佳雯說:「反正,我都要回來接店。」

        徐子欽這次沒說出什麼笨蛋的話,他看著頹倒的香蕉樹,向外剝離的葉鞘散落著,坦露的囊室裡是空心的格子,格子裡裝著雨水,雨水一旦滿出來,積成水坑,片狀或長條的葉鞘便輕輕的浮著。他覺得他們之間也總是浮著,不會落土生根。

        「我明年回來再說服妳一次。」徐子欽的視線在遠方:「說不定妳明年就不想休學了。」

        然而,佳雯在那年寒假便休學了,子欽的年假待在山上,他和幾個志同道合的山友去一趟中央山脈大縱走的北段,自南湖群山至七彩湖,完全忘了徐伯獨自在家,或說,他知道反正官佳雯會來找徐伯吃年夜飯。

        這次,他失去了勸說佳雯復學的念頭,就像徐伯放棄他會接手老店舖的心態,他已經意識到他們之後的方向不可能一樣。

        但不一樣是之後的事。

        徐子欽一到果行,佳雯便興沖沖地出來,連圍裙也沒脫,而他被圍裙上細碎的果皮及淺淺的西瓜汁和柳橙汁印給嚇了一跳。她喊:「你回來正好。明天載我去一趟旗山。」

        「去蕉園?」

        「昨天新聞沒看啊?聽說是強颱。回去幫忙立支柱。」

***        

        車庫裡的藍色貨車報廢了,聽說直接換一台普通轎車,還花一筆錢買二手的小型怪手。怪手無論是黃色的機身還是淺藍色的長臂都已經毫不客氣地掉漆,鐵鏽和泥土混雜的機身像末日廢墟的一個縮影,靜靜地陳設在那裡。聽說,也是父親資助的。

        「我明天要用這個?」子欽問。

        「還要加裝油壓衝擊器。」佳雯答。

        「妳用過?」

        「用過。但不太熟。」隔天一早,他們在加裝衝擊器時花了一段時間,開到蕉園的路上倒是順利,不過,第一排打孔完畢,問題就出現了。不曉得是怪手的年齡太老,或是他們加裝的過程出錯誤,那打孔該有的規律達達聲中竟伴隨著尖銳的滋響。

        停止。他們先把怪手開到樹蔭下,檢查過熱或是零件錯位的問題,拆了半天,除了滿頭大汗以外,看不出有什麼能調整的。於是子欽又試了一次,這次他連打了三個孔,在第四個孔時仍然聽到孔武有力的達達聲外的噪音。

        佳雯蹙眉,她堅持往下,看後面還有沒有聲音。

        噪音持續,並且幻變無窮。滋響漸漸轉為厚重的篤篤聲,然後是畸零嘎,嘎,嘎,恍若水塘的小鴨,最後以巨大如山石炸裂的碰聲作為結尾。怪手的前臂卡住,停在某個角度,衝擊器無法觸碰到土壤,任務失敗。

        徐子欽認為現在最快的辦法是放棄怪手,像以往那樣,以人工的方式立防風支柱。佳雯不同意,她坐上怪手,把每個鈕和把手都操作一遍,本就不太熟,她的動作除了讓怪手往香蕉樹上撞,沒有其他幫助。

        咒罵聲響起。佳雯撞倒一棵小香蕉樹,但她不死心,試圖倒退,接著在一個土墩上失去重心,怪手在向上的途中左傾,佳雯從座椅上摔下來,滿身的塵土和落葉。

        「妳看。」徐子欽忽然喊她:「這裡的螺絲掉了。」

        他檢視著怪手的長臂,雖然不是機械專業,但原本蓋有螺絲的地方空出如井般的深洞,並且內部的銜接口糟成一團,他們聽到的噪音漸進曲應該是機械內部經過多次碰撞後,某個時間點彼此卡住的緣故。

        「瑕疵品。」佳雯說。她看著怪手,也看著香蕉樹,然後沒來由地想到自己。

        手工立防風支柱是人生的噩夢。她跟徐子欽不一樣,沒有源源不絕的能量。不過沒辦法了。他們打孔至黃昏,立柱只能明日再來,晚霞的光打在大片大片的綠浪上,穿透葉面,細小的餘暉碎片落在焦黃的地面。

        他們那天沒有直接回透天厝。怪手扔在原處,佳雯帶徐子欽到附近的小溪,吹風踏水。整路上,佳雯沒開口說話。她陷入思緒的漩渦,認為自己和怪手以及香蕉樹一樣,軀殼裡存在殘破而且中空的部分。她這麼努力,也是因為那個空蕩蕩的地方吧。

       

        走入林道,鋪滿松針的路徑極軟,徐子欽對這座山孰悉得很。前幾次,他抽空試了高遶的獸徑,也走過乾涸的山澗石瀑。新路徑所帶來的新鮮和刺激感令他全神貫注,彷彿來到一座未知的世界。

        如常,他在穿越大崩壁以後,轉進林道。林道沿石瀑的方向下切,有一處水源地。他知道接下來直到營地都無水,這裡是唯一的補給處,於是他毫不猶豫地向下,連登山包也沒放。

        是的。如果要追究這起意外和發生的可能原因。徐子欽與往常行為的不同之處便是他這次沒有扔下登山包。以前他會把六十公升的包放在一棵檜木旁,拿出攻頂專用的小包,將水袋和空水瓶放在裡面,才慢慢地往下切。

        這次他略顯心急,大概出發前看了氣象預報,午後雷陣雨是夏日登山者的大煩惱之一。還有腳傷。他上個月才走完七十多公里的大鬼湖和小鬼湖,途中在危崖因為架繩不穩,唯一的繩索墜落在山谷某處的樹梢。他只能以難以想像的姿態平貼於一處只容腳掌的岩壁,試圖用另一隻腳拯救飄盪的繩索。

        繩索再次握於手中時,他的大腿和小退後側筋骨卻嚴重拉傷。疼痛成為移動的代價,但他堅持走完全程。

        可是,也許這次的意外和將至的大雨以及腳傷都毫無關係,也許像佳雯想的那樣;苦難是不能預測的,就算預測,也是不能閃躲的。

        下切取水的途中,子欽被一棵小樹絆倒,而巨大的登山包在他傾斜的時刻撞到一條粗壯而歪曲的枝幹,於是,在一前一後的拉扯之下,在嘗試穩住腳步而手的四方都無硬物可抓的時候,他摔到了取水之地的石瀑上,他的大腿和腹部前方狠狠地撞到尖銳而且裸露的岩塊,柔軟的皮膚就此瀰漫出一汪溫熱,深沉,斑斕的鮮紅泥淖。

        頭部沒有受到撞擊,很不幸地,他意識清晰地體驗多處挫傷,腹部失血,和膝蓋骨折。至少佳雯是這麼聽說的,聽說那個地方本就收不到信號,因此他在撥出多通電話皆失敗,而且求助的哨音被雨聲蓋掉以後,他開始用手機錄音。

        佳雯聽了他的錄音,錄音的後半段全是雨聲,大雨打在岩石上,沖掉血,留下泥。

        「佳雯。」錄音的第一句是沙啞,低沉,略帶猶疑的叫喚。

        「這裡很冷,而且雨很大,我估計手機在五到十分鐘就會沒電。」

        佳雯重播了好幾次開頭,想像他躺在由大石塊組成的山壁間,躺在一顆不平的石頭上。泊泊的血流浸泡著外套和褲子,一點一點滲透至岩石,延伸出去,從這塊石頭到那塊石頭。

        「這次真的很慘,痛到不能動。之後應該好一陣子不能上山。我爸不曉得會出什麼招要我留下來賣愛玉跟豆花。回去的話,我就有空可以跟妳去旗山。」

        她想像他說出旗山兩個字時,因為感受到香蕉綿密扎實的口感而輕輕嘆息。怪手壞掉的那天,他們來到兩公里外的小溪,他說這裡原來有溪啊,脫掉鞋子,往最深的地方游,潛到水下,又冒出來抓她的小腿。

        「但是,那台怪手太爛了。我要跟老官說買一台新的。上次直接報廢了對吧,根本不能修理。都用二十幾年。」

        閉上眼睛。這次她想像那台怪手在石瀑上,用生鏽的長臂覆蓋徐子欽,為其擋雨。然而因為太老舊的緣故,怪手從石瀑滑落,發出比任何巨響更大的巨響,驚擾整座山的鳥獸和神木。

        「唉。腦袋鈍鈍的。不過現在不能睡,得再撐一下,我看到有人來再閉上眼睛。睡著的話我就不能控制我的身體,會失溫。喔,還有失血。管他的。我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好了。」

        佳雯靜靜地聽,想知道他想到什麼。

        「我以前說過要種出不需要防風支柱的香蕉樹。對吧?可是,要能抵擋風雨的大樹必須有木質部。所以啊,我一定是白癡。香蕉是草本植物,怎麼可能有木質部。」

        真的是白癡。在重傷的情況,居然一本正經地討論木質部,佳雯懷疑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正面臨什麼。他就快要失溫,失血過多,最後被黑暗而寒冷的山給吞噬。

        「官佳雯。」

        這次,他的聲音帶著力度。

        「妳要一輩子種香蕉,賣香蕉嗎?」

        這種事情有選擇嗎?

        「算了。我知道了啦。」

        知道什麼?

        「等我回去,我去研發新品種啦。」

        錄音到這裡結束,後面是一陣淅瀝的雨聲,接著手機似乎從子欽的手上墜落,她聽到金屬物撞擊某種平面的聲響,旋即陷入寂靜。她的心臟和思緒也沉到高山的湖底。

        ***

        老家旗山的蕉園隔年大豐收,這歸功於另一台全新的怪手,熟練的機械打孔操作,蕉農的努力與勤快,以及那棵在溪畔的,光怪陸離的,有木質部的香蕉樹。

        她記得那天無風,溽暑蒸出一片一片的汗,幸好最為費力的打孔流程由機器取代,立防風柱的時間便快許多。工作正專注,她竟覺一人用又髒又濕的手,大力地拍自己的肩膀:「太慢了吧,我都做完三排了。」

        是徐子欽。

        她起先沒回答,直覺是幻影,是如沙漠中海市蜃樓的景。於是她用力地捏手臂,捏完自己的,還捏徐子欽的。後者發出一聲淒厲的怪叫,旋即跳到一旁:「發神經喔!喂!」

        「你怎麼在這裡?」她眨眼睛,然後充滿困惑地問。

        「不然妳覺得我應該在哪裡?」

        「我不知道。」佳雯後退一步,審慎地打量他,目光充斥著不可置信。

        「總之,」徐子欽看她曬得通紅的臉頰,汗水讓她的衣服變得色澤深厚:「妳這個速度,去旁邊休息好了。」

        「啊?」

        「去休息啊。」

         他那賣力又不知疲倦的身體所散發出來的氣息真令人懷念呢。汗水如雨,笑容如光。她猛地大笑,把繩子和桿子往他身上扔。都給你。都你來。累死你。

        坐在鐵皮搭建的小棚子,斗笠和水在腳邊。子欽的動作好快,也許是香蕉樹的距離太遠,她慢慢看不見他的身影,只覺前方有個不斷移動的小黑點,上上下下,然後他翻過蕉園,轉眼便到她看不見的地方。

        她起身,焦急地喊他,蕉園卻寂靜如荒谷。她邁開步伐,往他剛才前進之處追去。她翻過一座一座蕉園,繞過鐵絲網,最後印入眼簾的是那次她帶他去的小溪。

        他不在溪邊。

        大概是這個時候吧,儘管失落是意料之中,但那棵香蕉樹不是。香蕉樹的葉子豐盛而且散開,滿地是深褐色的枯乾葉鞘。踩在上頭發出清脆的咔嚓聲。

        細細端視著,很快便發現這棵香蕉樹的樹幹中段有個深入斧鑿的凹痕。 佳雯伸手,三根指頭摸向凹槽。她沒有碰到空心的格子囊室,這次,她的指尖先感受到粗糙如樹皮的表面,再往裡探,平滑而溫潤的,帶著有弧度的起落線條,是一圈圈的年輪。她驚嘆,收手,瞪大眼睛瞧著那深淺錯落,模樣漂亮,屬於死掉木質部的年輪。

        和她以往曾經想像的任何一棵可能擁有木質部的香蕉樹相同。它們更高,更粗壯,外圍依然是葉鞘,但木質部將改變植物的本質;儘管從來沒有體驗過,她想像中的愛和木質部一樣,能夠抵禦生命中的風雨和磨難。

        她不知道徐子欽從什麼時候開始做研究,但她想他的研究肯定是這樣子開始的 –

        某個早晨,從壽山歸家的路上徐子欽撿到一塊小木頭。他把小木頭帶到旗山,然後放在香蕉的假莖裡。慢慢地,小木頭成為香蕉樹假莖的一部分,向下延伸破土,向上則支撐著碩大的葉片。時間流轉,日子過去,小木頭跟著香蕉的假莖一起茁壯,結果,開花,某一天,當他帶著審視,夾雜些許期盼的心情來到栽種地,他小心翼翼地在假莖上切開一個小口。

        起先,一片片葉鞘像雪花紛飛,掉落地面,然而當他向內窺探,葉鞘的深處和記憶中長得不一樣,不再是由囊室組成的中空格子了。

        他將嘆息,並且滿心喜悅地把這個消息告訴官佳雯,為種出世界上第一棵有木質部的香蕉樹而無比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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