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2/10-11
平易近人的野溪溫泉、賽德克戰士的傳奇故事、引人入勝的別名,讓麻平暮山在如今喜愛中級山的山友間小有名氣。位於南投縣仁愛鄉、廬山溫泉區上方的麻平暮山,因遠觀其山形狀似日本富士山,而有著馬海濮富士山的盛名,山腳下從廬山吊橋下溪後15分鐘內即可抵達的馬海濮溫泉,也讓此處的吸引力與日俱增。然提及此處,便不得不說起那最能吸引眼球的傳說故事—據稱可能是「賽德克巴萊」中,賽德克領袖莫那魯道最後藏身處的馬海濮岩窟。
2022年的年末,每年至少例行舉辦一次的社團嚮導訓練活動,幾經波折後回到了這個與前年前相同的訓練地點。幾乎是同樣的時節,兩年前的自己便是在此處經歷為期2天的訓練,以及前後一連串的練習、測驗,最終成為社團的嚮導。轉眼兩年過去,自己從小隊員成為訓練主辦、再隨著卸任轉而成為帶領新生挑戰嚮導考試的導師,又一次回到熟悉的杜鵑林下,心境卻截然不同。
又一次用著極為限縮的資源,試圖抵禦冬季中級山的嚴寒,與以往不同的是,身旁多了幾個需要拉拔扶持的幼苗,也讓這趟某種意義上的「尋根之旅」變得更別具意義。小心翼翼地度過陡坡、跨越濕冷光滑的溪谷,沒有睡袋睡墊的難眠之夜,已是深刻在心中的、屬於山社的共同記憶。
夜裡,凌亂的社辦內擠滿了人,每2、3個人形成的小群體圍成一圈,或練習著繩結、或開著電腦對螢幕指指點點。這是山社每個學期末的日常光景,也是山社命脈之所以能夠延續,最為重要的基礎。每個山社、尤其傳統山社,每年都會花上大把的時間誘拐招生、訓練,希望盡可能多找覽些新血,並給予他們一個留下來成為嚮導的理由。
由於社團的延續靠的是嚮導、領隊的開隊及穩定參與,因此固定的班底產出就成了社團營運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對於撰文時已從大學生活畢業的自己來說,在這個資訊爆炸的時代,山社能持續活躍至今的理由,很大一部分也正是出自這樣嚴謹的訓練、傳承機制。維持著相對完整的系統訓練,同時營造一個崇尚山林之人的共同歸宿,正是我至今仍對於社團活動樂此不疲的根本原因。
車輛劇烈的彈跳伴隨吃力的引擎聲,讓人不禁為司機捏了把冷汗,同時也一步步加劇了那個隨著深入山徑而愈發強烈的預感—這台車…似乎不太可能爬到登山口。馬海濮富士山的登山口雖位於仍偶有觀光客的廬山溫泉區,但從溫泉區上山的這段產業道路,絕對是接駁司機最大的夢魘。極其不平坦的路面與誇張的坡度之外,還得時刻應付急遽的髮夾彎,不只對於司機、對車輛的性能也是相當大的考驗。 往年來此搭乘的四輪驅動得利卡廂型車,也得耗費一番功夫才能順利抵達登山口,這次找來的司機開著前輪驅動的休旅車,能多往上開個幾公尺都得看看山道的臉色。果然,在一次向左急轉過後,車輛的前輪猛地在路上一滑,隨後劇烈的空轉起來。由於人數眾多,這次一共請了兩台接駁車,或許是基於前車已推到更高的位置,司機拚了命想把車輛再往上開,卻始終過不了那個陡坡上的小窟窿。 也不願讓司機再繼續惡操自己的生財工具,我們提前揹起行囊,徒步往登山口走去。逐漸明亮的晨光打在路旁濕漉漉的高麗菜田梗上,一排重裝行進的身影說唯美也是、說滑稽倒也有幾分。這是前陣子意外確診後,今早才終於轉陰的我休息了一個多禮拜以來,第一次這麼大口的自在呼吸,空氣毫無阻礙地灌入肺部,雖是走在令人厭世的水泥路上,山上的空氣聞起來仍讓我相當振奮。
頂著不知不覺間升至頭頂的烈日,我們走了大半個鐘頭後才終於和在更高處下車的前隊會合,隨後繼續步上水泥路,朝遠方的登山口邁進。幾個極陡的彎道後過後,那片熟悉的空地終於出現,右側樹林缺口處綁滿的布條,宣示著登山口在此處的地位。統整好人數龐大的隊伍,我們分成3個小隊依序出發,由於人數眾多,為了確保教學的品質與新生操作的機會,每年的嚮導訓練總會分成幾隊間隔出發,並在行進過程中講解判位等登山技術。
一陣子沒有認真練習紙本地圖的判位,感覺生疏了不少,利用指北針與地圖校對方位的技巧也險些忘記,好在上路了一陣子後,記憶便一點一滴地流了回來。才剛轉陰性就緊接著重裝行程,看著新生奮勇的步伐,有些納悶究竟是確診導致的體能下降,還是這群年輕人真的走得有點快…
休息時,偷偷問了走在後頭、體能令人望而生畏的Yofu,只見他面有難色地說到:「我也覺得到底走著麼快幹嘛…」心中大喜,看來確診似乎並沒有太大的影響自己的體能與判斷。隊伍斷斷續續地走著,由於沿路都會穿插判位、隊伍管理等教學,前進的速度其實相當緩慢,卻也是在這樣緩慢的步調中,逐漸累積起嚮導的意識與對環境和人員狀況的敏銳度。
與平時的隊伍不同,每年的嚮導訓練我們總會邀請畢業的學長姐回來協助帶隊、教學,一方面彌補社團嚮導、領隊人手不足的痼疾,也能藉機取經,汲取更多不同的經驗與技能。回到林蔭鋪蓋的山徑,滿布樹根與落葉的泥土路走起來相當柔軟,由於嚮導訓練限糧的措施,身上的負擔也不重,緩緩爬升的道路走起來相當愜意。入冬後微涼的空氣輕觸著肢體,樹蔭下略顯鬱閉的光影為這片森林添上了一絲神秘,正如同我們也正向著知識的深淵走去般,深邃、隱匿。
通過了幾處崩塌與緊貼著山腰的窄路,芒草間的岔路空地向左尋去,幾步便抵達通往莫那魯道岩窟的杜鵑林營地。小心吃著僅有的少許糧食,新生休息的時間裡,班底們開始如火如荼地準備起下午的教學活動。由於總是希望能在訓練隊伍中塞入盡可能完整的登山技術,我們往往會選擇只需要半天不到便可以抵達的營地,再把一天的行程拆成兩天,以延長待在營地教學操作的時間。也因此,初嚮的地點總是相當難挑,時常換了幾個地方後,又開始回到重複的地點。
又一次回到曾踏足過的山徑,身上背負的卻不再是學習的壓力,而是傳承與教導的使命。舊地重遊勾起了有些模糊的回憶,自己的視角不再相同,記憶卻開始緩慢疊合。當初的自己,也曾坐在同樣的位置,聽著學長姐們真誠的分享與指引,並在此度過了第一個獨自一人的迫降夜晚。而今的我坐在新生圍繞的空地上,指著地圖盡可能談論著所知,想把這些年在社團所得得一切全娓娓道出。大學才初次步入山林,從沒想過曾那樣生澀的自已,也能成為引領他人的「學長」。甚至,在這探索的過程中,逐漸將山林與溪谷,視作自己一生志業所在的地方。
下午的教學包含搭帳、緊急狀況處理、傷患背負、以及簡易垂降等等,尤其在探勘路線當中,都是相當實用的技術。緊鑼密鼓地操作著各項教學,前來協助的畢業學長姐也沒閒著,趁此時在營地周圍尋覓起適合夜間「外放」的地點。所謂的外放,指的便是模擬迫降的狀況,新生與負責帶領的師傅必須在沒有睡袋、同時限水限糧的情況下,在大多是斜坡的畸零營地迫降過夜,一方面算是對新生投下的震撼彈,同時也考驗班底們在社團訓練的成果。
傍晚時分,下午的訓練告一段落,沒收裝備的精采環節也終於到來。當「交出身上的水、糧食、以及睡袋」的指令一發布,全場譁然的景象總是不會令人失望。與上一次的初嚮不同,從嚮群長卸任的我成為了新生的引路人,因此同樣屬於外放的成員之一。乖乖交出早就知道用不上的裝備,我與兩位新生一同來到了今晚的營地。
「…咦?就是這裡嗎?」
看到被分配到的營地時,內心不免發出了驚嘆。以往對於初嚮營地的印象,總是又斜又歪,簡直就是學長姊們惡意的具體產物,然而這一次的營地...也未免太平坦了一點。微向下傾的地面鋪滿落葉,上方的倒木正好可以擋風,兩旁的樹木也很容易便能拉稱天幕,幾乎可以說是在迫降的範疇裡,超過五星級的營地了。
接起兩條7米扁帶作主繩,引導著新生搭設天幕,選用了最基本的A字搭法,在保有充足內部空間的同時,也能做到相當的擋風效果。挖來一根枯木抵住坡腳,我們多填了些葉子在低窪處,讓營地變得更平一些。說來有趣,自己初次的外放就因為一定程度上被學長姐看好,而在沒有師父的情況下嘗試了俗稱「獨放」的獨立外放,第二次的初嚮則因幹部身分待在營本部,到了大四時竟然才第一次體會到與其他人一起外放的感覺,說實在還真有點兒新鮮。
身旁多了兩個小身影,不再能像以往那樣只顧及自身,身為「引導者」的角色期待,或許也讓自己對眼下的情況產生了更多的責任感,平常覺得隨便躺躺就很好的地方,這次竟然還多花了不少時間整地,希望能讓兩位學員在這侷促的資源下,盡可能過得輕鬆、舒服點。吃完簡單卻治癒人心的晚餐,剩下的時間,是留給靈魂的片刻。或在寧靜的當口與內心深處的自己對話,或在這因為失去了所有而別無所求的時刻,談及各自平常不大提起的話題。
不確定自己是否早已在其他文章中寫過類似的話:「當我們沉浸於自然的環抱,夜深人靜的時刻,或許就是我們最接近自己靈魂的時候」。自然是最佳的傾訴場合,而與你我共同來到此處的夥伴—抑或是內心的獨白,即是最棒的聆聽夥伴。
歷經了刺骨的一夜,由於早有預謀,攜帶了充足保暖衣物的我其實沒怎麼被冷到,唯獨前兩個小時將鋁箔墊讓給新生而飽受地面寒氣的侵襲。後來放棄抵抗,跟另外兩人分了半張薄薄的鋁箔睡墊後便一覺到天明,也是我第一次如此深切地感受到R值的重要。回到營本部,溫熱的鹹粥與充足的飲水是外放後最美好的救贖,在微光中滿足了食慾,也溫暖了身軀。
第二天的行程大多會先是一段半天左右的單攻形成,中午左右回到營地後,再分隊走出登山口。而由於路上大量的教學,以及初嚮的第二重頭戲—狀況題演練的穿插,大多時候都不會抵達目的地,單看折返時間決定能走到哪。而這邊提到的狀況題,便是指隨隊的班底將會在行進間刻意鬧失蹤,並在心生警覺、找到落隊者後,給予設定好的意外狀況,模擬實際在山上發生意外時的緊急處置。
馬海濮富士山的路線在杜鵑營地分岔,一頭往馬海濮富士山的三角點,另一條路則通往傳說中莫那魯道最後藏身的岩窟。大多數人都會選擇一次把兩個目標走完,腳程較快的人可以選擇單攻、想紮營過夜的人則可以一天單攻一個部分。前一次的初嚮我們選擇了岩窟作為目標,為了多少增加點變化性,這次則選擇前往馬海濮富士山。
由於爬升量不小、且地勢陡峭,因此這次大多數的練習重點從以往的找路判位,轉成了危險地形的通過與隊伍管理。從樹林間切下一處極為陡峭的溪溝,隨後就是一段要人命的陡上,單攻行程還走不了一半,就已對山頂失去了期待。距離山頂還有好些距離,原先陡峻的坡度緩和了不少,在一處腰繞的谷地,我們決定拋出狀況題。
新生很快便驚覺走在隊伍最後的Yofu不知何時消失,隨後便展開基本的哨音呼救等流程,並在不遠處的谷底發現了躺臥的隊友。妥善處理了傷患的症狀,也給予了相對應的提點,折返的時間很快就到了。把散落的物品收拾妥當,我們再度走上不久前才經過的陡坡。鬆軟的泥土路不太好走,正好也讓新生實際練習簡易垂降的操作,便讓大夥架起了扁帶固定點、倚著繩索下降。
近幾年初嚮的最後一個環節,往往都是將新生與班底分開,等新生先走了一陣子後,班底再隨後跟上。這將是所有嚮導考生們第一次獨立帶領隊伍,但也只有在我們對路線有足夠把握時,才敢這麼操作。各隊陸續回到營本部會合,並在離開前拍下了全體面帶倦容的合照,新生隊很快消失在濃密的樹林裡,留下班底在營地打屁、殺時間。每當來到這個階段,訓練活動即將告終的釋放感總是讓人鬆了口氣,也開始期待起這群新生未來將走向何方。那是整個初嚮訓練中最放鬆的時刻,對我來說,卻也是最充滿希望與期許的時刻。
由於大一的規劃與身體狀況問題,我在社團的嚮導之路走得有些詭異,大二才第一次參加考試、隨後又在半年內取得了領隊、甚至是嚮群長的資格,也才導致我直到大學生涯的尾聲,才第一次擔任嚮導考生的師傅。而直至此時,我想我在山社的嚮導之路才算是正式告了一個段落,從新生、考生、嚮導、領隊、到成為師傅,最終隨著時間演替,將擔子託付給後繼的新血,這是屬於山社的世代交替,也是嚮導制度的全貌。
世代交替、或者傳承、託付等詞彙,是在山社的更迭中屢見不鮮的字眼,看似有些古板、甚至煽情,卻始終是我認為最接近山社核心價值的概念。60年前,幾位滿腔熱血的學長姊在那個山域尚為封閉的年代,頂著逆勢創立了山社,開始踏足台灣那廣袤的山林。一甲子以來,無數後繼者前仆後繼,山社的這條「接力襷」也在前人們豐盈的靈魂支持下,手把手地傳遞到現在。
在初嚮結束的這個時節,我想我也終於將手中的「襷」正式遞交給曾看來如此生疏的學弟妹,日後的我將不再是社團的中堅成員,而更應該靜靜地看著他們,並獻上祝福。山社使我認識到山的美好,也第一次緊緊抓住了內心的渴望,交棒後的自己並不會停不,而是朝向屬於自己的那條道路奮力奔去。我想社團的每個人都是如此,無論是否仍徜徉於山林,我們都將迎向更遠的未來,而這段曾握者襷帶的記憶,則將成為社團的養分,也將長存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