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嘟嘟,嘟嘟嘟。
那是來自已像是古董的轉盤式電話捎來的聲響。
我口中的還殘存著前一晚春宵後的味道,最近越來越頻繁地警報聲讓我感到胃痛。而那鈴聲讓我從天絲床包與棉被中蹬起,輕輕放下黑膠唱片,用咖啡喚醒已經靈魂消散的自己。拉開化妝台前的醫藥箱,帶著一些必要用品,胃散、威爾剛、保險套放進我的公事包內,接著帶起最近廠商送來的藍芽無線耳機,邊刷著牙、邊用聲音聽取世界各地的大小事,然後不意外地又有那個熟悉的粗魯男子打擾了我的行前儀式。
「Come on,我才剛開始刷牙。」我故意用含糊的聲音說著。
「三分鐘到你家樓下。」他一如往常地不耐煩。
「大哥,這麼準時也不會有什麼大禮,我們只要做我們該做的事就好。」
「媽的,陳君敏,該死的給我滾下來!」
「好好好,等等見。」我將金杯放下,拿出牙線繼續剔牙。行前儀式最重要的就是讓一切淨身完畢,帶著充滿只會又冷靜的靈魂前往現場。這種事情的重要性,我的搭檔自然不懂,一般人可能以為只是拿著小本子前往現場聊個天就解決了。原則上,我們的工作不需要使用任何武力,只是純粹的調查員,一旦確定了方案、方式,公司會有專門善後的部門同仁前來支援,但是真正要使用的時候,還是需要一些專業的人物。
秋錢管理顧問公司一部份營運使依靠著單次性或者隨機性地雇用願意涉險的秘密客,在不同的公司內執行任務。秘密客就靠著另一個App「黃民」過活,時間到了會跳出任務,會寫出金額、條件、額外獎金、時間限制,如果不特別說明,光聽到形容可能就覺得這就像是在打電動一樣。也有許多玩家因此被逮捕、下落不明,畢竟每個社群、地區都有它們各自自己的故事,有的時候得要「尊重」在地的聲音。
也有一些專門協助這些小白們可以降低進出監獄的律師們,但我相信這裡比起要去柬埔寨淘金來得安全萬倍,只不過尋常人並不知道這些管道。那些秘密客也不是隨便一個人可以參加的,會有一群人專門揀選對象,它們的工作就是進行不停揀選,找出好的人選,把這些人選放入適合的場域中。
而我的工作呢?
平常可能是爽缺,要是真的沒有大事發生,我可能可以躺在家中再次追完所有愛的美劇,但一旦有事情發生,那基本上就是持續性地24小時沒有休假。名稱沒有固定的說法,大家通常都叫我們為排除員。我們就像是登門造訪的死神。有時候更像是心理諮商師,讓這些即將走入未知恐懼的迷失小羔羊有個可以抒發的窗口。無論是在黃民世界因為任務失敗而面臨債務問題;或是本身在外因為討債問題而選擇成為秋錢的奴隸;還是在Lucky Strike中判定極度不適任的外送員,我們的工作就是上門解決這些人,適度地安排、分配。
「你媽的到底要多久?」他對著我大喊。
「放心,我保證我們到的時候,那傢伙可能還在哭著找媽媽。」
「你可不可以認真一點?」
「Seriously?我們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嗎?」
「你知不知道我們的業績、考績都是墊底的?」
「那是因為我們只做該做的事情,好嗎?我們做自己的老闆,不是嗎?」
「不要講那麼多屁話,我們就只是員工,時間到就會滾領錢的傢伙。」
「姜大帥哥,你難道想要一輩子跟在我旁邊,偶爾秀一下你的肌肉給客戶看,你想做這種工作一輩子嗎?」
「拜託,你現在有這個工作已經夠好了。」
「你仔細想想……為什麼要我們存在?」
「把事情輔導上軌道。」
「不,那是因為現在沒有好方法,對嗎?已經有一群人領跑在我們前面了。」
「你說那些詐欺秘密客的人嗎?」
「Of course!無論到底公司組織長什麼亂七八糟鬼樣子,你我都知道黃民並非無敵對吧?它還是被那群詐欺犯騙了,對吧?」
「這就是我們業績這麼差的原因。你知道你的工作非常簡單,把這些有問題的人安排『流亡』就好了,這就是那麼簡單的作法。」
「你以為整天把人送去柬埔寨可以解決問題嗎?我算過了,不用超過兩年,到時候台灣的媒體會開始揭露這些事情,你猜到時候要怎麼樣?換一個新的藍海,對嗎?然而我們要的寶藏一直在我們眼前,那些被送出國的傢伙身上,可是有我們要的資訊耶。」
「我的重點在這裡,你知道扣除掉你之外,平均排除案件時間大約多少?」
「誰會care這個數據?你媽嗎?」
「你媽個蛋,君敏,除了你以外,平均五分多鐘你的同事就把這些蠢蛋結案了。」
「相信我,你會後悔的。你不要只是短視近利,只是囫圇吞棗地把那些傢伙流放,只有20%的業務獎金。20%而已!那些人可是我的寶庫。」
「你真的清楚你的年薪有多少嗎?」
「錢是很多,但我們又不能整天開豪華跑車,對吧?只因為我們是該死的低調排除員。」
「陳君敏,我真的不懂你,你現在可是在受薪階級的金字塔,我不懂你還有什麼好抱怨的。」
「你要是等等想要先走真的沒問題。我可是有做過功課的,現在要去探訪的人只是一個沒有社會經驗的宅男而已。」
「你的社會經驗是我知道的社會經驗嗎?」
「那不然勒,我得要用你的語言說話。」
「好了啦,煩死了,我去停車。」
「在這邊?雞排攤?」
姜禮將破舊的神車停在雞排攤隔壁的巷口夾娃娃店,通常我們就猶如社會裡的保護色,即便坐擁榮華富貴,仍然要低調像個貧民一般。我站在雞排攤外邊看著訊號發報地點邊望著領取炸物的人們,等待姜禮打幾通電話,把門口的事情安排妥當。
隨著時間流逝,我感到一股難以吞嚥的黏液與味道再次衝擊到我的喉頭,那是胃痛的聲音,我長期都帶著胃散出門。我蹙眉地等待著,確定了姜禮手中的資訊吻合之後,便與這棟大樓負責的專員點頭示意。專員領著我們搭乘其中一部電梯,來到了五樓的租屋處,並且交給了他們準備好的鑰匙。
當陳君敏與姜禮轉開旋扭時,多半的狀況是衝突居多的狀況,那些準備被排除的個案可能會像個小兔亂竄。需要武力制伏的情況下,我通常會馬上將個案設定成「確定排除」,接下來姜禮可能用幾個柔術花招把那些個案放倒在地。當那些傢伙背脊疼得跟爺爺一樣痛的時候,姜禮的電話會直達這座城市某些真正邪惡的人們手機裡。然後那些正在玩手遊的暴躁份子會最快的速度裡前往個案家中,接著就是又一起失蹤案件。
說到這裡,你大概清楚眼前這個案似乎有些非典型。
由於我們的工作就是要對人進行「鑑定」,
得要在接觸的最短時間內掌握出最多的情報,
然而,此時,
在我眼前的這個個案,就像是一尊看不到盡頭的雕像。
如果不特別說明,我都無法確認這個男子是否活著,
然而他甚至可以感受到一絲被監視的目光。
或許這男子曾經有接受過訓練?
或者說他也在從我的眼神中望著什麼真相。
我與姜禮魚貫而入,
望著這坪數小得可憐的分租套房公寓。
而那個男子就只是站在他的沙發前,對著我們微笑,
那種微笑十分弔詭,起初我還想不到出處,
仔細看了看四周的環境試著讓靈感上線時,
我確認了那是幾乎與便利商店店員雷同的笑容,
就像是平常巷口賣煙給我的傢伙。
「你知道我們是誰嗎?」姜禮率先地提出問題。
「確切來說,我不是很確定,但是我只能說這一切都是誤會。」這個男子的語速就像是機關槍一樣。
「等等,慢一點,你的名字叫做『張善成』嗎?」姜禮拿出手機端詳著。
「不,你指的是這個人吧?」男子將一袋牛皮紙袋遞了過來。
我搖頭,接著說:「你將裡面的東西拿出來放在桌上。」男子點點頭,牛皮紙袋倒出來的是兩隻手機、張善成的身份證、銀行帳簿及卡片。他另外拿出一本典型的「手冊」放在桌上,那是像電話簿名冊的東西,也可以說諷刺我們公司的一種方式。姜禮看到那本電話簿名冊就幾乎快失去理智,我用手對他示意,千萬別做衝動的事情。
「這本厚厚的傢伙是誰給你的?」姜禮問。
「一個叫作老麥的傢伙。」男子就像是沒有危險偵測訊號一樣,就像是跟我們話家常一般地說話。然而他可能不曉得光是說出『老麥』這兩個字,可能會對我們造成不小的衝擊。
「你媽的──」正當姜禮想要繼續展開他的『經驗談話』時,我將他的怒氣遏制住。
「你在幹嗎?」姜禮瞪著我。
「這個讓我來。」我用氣音說著。
「你認真?」
「事情有些蹊蹺,相信我的直覺。」
姜禮扳開我的雙手,梳理了一番自己的西裝外套,然後像個獵犬到處翻找東西。我不干擾姜禮的職責範圍,他找了一張看似還可以坐的椅子坐下。
「你看起來有很多話想跟我們說。」我說。
「對,這事情有一些複雜。」男子沈穩地說,一點都不像大難臨頭的傢伙。
「好,你想說什麼?」
「你眼前這支手機應該是引導你們來找我的吧?詳細我不確定原理,但應該是這隻智慧型手機的定位系統導致。這些東西都是一名叫作老麥的人最後一次跟我見面給我的。」
「最後一次見面?你跟他是什麼關係?」
「我被他詐騙。」
「你被詐騙?」我很難得聽到個案如此斬釘截鐵地這麼說。
「欸,小子,你話要說清楚嘿。」姜禮翻開牛皮紙袋的資料。
「真的,我很認真地執行秋錢提供的秘密客任務中,而且算是賺到還不錯的報酬。」
「你滲透的公司是哪裡?」
「M公司。」
我點點頭,這是近期客戶著力的重點廠商。
「你在那邊叫什麼名字?」
「Jesper。」
「那你在這裡大概賺到多少報酬?」
「總共三輪任務超過2000萬吧。」男子露出回憶的表情。
「三輪任務而已?」我訝異地看著他。
「對,怎麼了嗎?」
「所以意思幾乎是把所有Bonus任務都解了的意思?」
「這一切都算是很順利,也許是因為太順利,讓我忽略了一些本質的問題。」
「等等──」姜禮制止了男子繼續說下去,轉頭看著我。
「怎樣?」我用氣音回應。
「兩千萬這數字不是小數字。」姜禮用著專業的唇語對著我說。
「你不如先搜查一下現場?」我用氣音回應,接著輕輕推開姜禮,接著說:「你繼續說。」
「他們設計出一套標準騙局。由於使用黃民的關係,秘密客的資訊流通變得單一,他們依靠著這種結果的人性弱點來製作出一套完整的劇本。」
「嗯。」我點頭,此時姜禮帶起他的手套開始翻箱倒櫃地翻找東西,而眼前這名男子卻像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地看著陳君敏,彷彿他的隱私如同荒蕪一樣。
他繼續說:「你們應該很清楚黃民的設計吧?它讓人與人之間其實隔絕掉許多資訊,我的確是玩上癮了,缺乏驗證的心態,於是他們靠著團隊合作的方式把錢給詐騙走。」
「我清楚,我需要更多細節。」
「每輪任務都看似很難,但是與我合作的人,似乎都可以掌握到破解任務的關鍵,有點像是不知不覺被牽著走。另外老麥這個傢伙實在就像是你們的人,無論是恐嚇人方式或者以你們的術語來說叫什麼……物流嗎?」
「夠了。我聽夠了。」姜禮挖了挖耳朵,拉著他的西裝外套,這是他準備幹架的徵兆。
「不……相信我,我可以告訴你們的更多細節。」男子急著解釋。
「等等,大家先冷靜一下。小子,你剛剛的說法是那群人掌握到演算法在做什麼嗎?」我問。
「有可能。」
「以什麼觀點確定的?」
「過關獎勵與Bonus設定都過於巧合。」
「只是如此而已嗎?」
「聽著,先生。我知道這一切聽起來都相當不合理,但是我保證我會跟你說所有我知道的事情。他們相當熟稔把真實跟謊言的東西揉合在一起。就像是永遠搭配著穠纖合度的真實與謊言。」他似乎清楚我跟姜禮之間給予他的氣場差別。他用著誠懇地表情望著我,但是眼角餘光精準地掃描著正在緊盯獵物的姜禮。
「我還會跟你談談,接下來請配合我們的作業流程。」
此時姜禮知道了我的想法了,
他從他的外套內袋中拿出一粒藥丸放在手上。
「我們真的還會說到話嗎?」男子瞥向姜禮一眼,認真看著我。
「你叫什麼名字?本名。最好不要騙我,你知道我們是誰吧?」
「古青華,我寫在這裡。」這名叫作古青華的男子飛快地在白紙上寫下名字。
「嗯,我知道了。古先生,你吃完藥之後,我們等等會放一些輕柔的音樂,然後你得幫我戴上這個。」
我拿出專用的偏振光墨鏡,畢竟我們都要讓尋常百姓經過我們時都不會感到危險,也可以說是保留了優雅的部份。墨鏡可以透過手機App進行光偏振的變化。外表就像是一般的墨鏡,但實際上他們可以讓視覺達到近乎全黑。畢竟路上隨便架著一個戴上頭套的人,太容易受到其他人的注目。
「你總不希望戴上頭套吧?」我說。
「好。」古青華遲疑地望著陳君敏手中的墨鏡,他點頭:「這可以防偷窺?」
「廢話不要那麼多。」姜禮用手打了一下古青華一下。
「是的。」古青華拿起身邊的冷水壺服下了藥丸,接著戴上我提供的墨鏡。
「只不過上車之後,我還是會請你戴上一些頭套。放心,我冷氣會開滿冷的。然後在安眠藥藥效發作以前,我們會在市區兜風。」我接著說。
「好。」古青華之後就沒有再多說什麼。
接著我們三人就像是朋友或者同事一般的狀況下樓,
一切都保持著該要有的優雅、從容。
姜禮打頭陣,引領著古青華,操控著墨鏡的可視狀況。
我殿後,打給了社區的安排員,提醒他今天晚上要刪除社區及街道外的監視器影片。在這個全世界監視器密度最高的國家,仍然還是有漏洞可以處理,原因是所有的影片並非都是雲端存放,在警方有意調出資料以前都是可以進行修改的。不過依靠著龐大的裙帶關係體系,無論資料雲不雲端,在金錢面前可能都是雲垃圾。遲早你都要刪除掉那些不該留著的畫面,除非你要與你的退休金、家人、保險、往後人生數十年的安全為敵。
我們在破舊的車上依照SOP繞了40分鐘。
前往換車點進行換車,並且確認古青華睡死的狀況。
然後就前往位於市郊的安全屋。
「欸,君敏,你是認真的?安全屋?」姜禮敲著方向盤,非常地不安。
「姜禮,我說認真的。這有可能是我們近期最重要的收穫。」
「你知不知道一旦開啟了安全屋計畫──」
「我當然知道。」
是啊,我們都知道一旦開啟了安全屋計畫,
就像是在棋盤中把自己擺到一個相當劣勢的地位。
「你的自信到底是從哪一個狗屁地方來的?」
「你有聽到他說誰吧?」
「我可不知道。」姜禮搖頭。
「怎麼可能沒聽到。」
「只是因為這樣,而讓你下了這個判斷?」
「扣除這個之外。現在這個時間點讓我很在意。在這之前,那群人可不是這樣玩的。」
「那只是一個片面之詞而已,這不能代表什麼。」
「雖然我還沒細細拷問,『老麥』難道是一般尋常人會提的嗎?」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姜禮搖搖頭。兩個人望向的是什麼,目前還看不清楚。
Outline
每一分鐘都有六十秒的機會讓小說家倒下
贊助連結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