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所的街角有一棵雨豆樹,它處於三條路的夾角處,一邊往杉林、內門,另一頭是美濃,以及進入旗山老街的要道上。
這棵雨豆樹是洪厝公園的一部分,旁邊相連著是五號排水溝。我每天都會帶著汪汪來到這邊溜搭,這是距離我家最近,可以給汪汪排泄的地方。
走入雨豆樹的樹冠下,都會不自覺地抬頭仰望這棵朝天大樹,但其實最開始,我是先從地面上的豆莢察覺到它。它的豆莢長得很粗獷,深咖啡色,有不規則凹凸面。用力掰斷後,透著一股濃稠甜甜的香氣。一時之間,會誤以為自己在喝焦糖類飲品。
還記得剛來到旗山,彼時三月底。春風蕩漾,空氣夾著一絲涼意。豆莢垂掛。到了四月,豆莢熟成掉落,滿地深咖啡色的長條狀豆莢,跟汪汪的大便形狀相似,有其混亂視線的作用。梅雨遲遲不來,全台旱象環生,而雨豆樹著名耐乾,葉子依舊長青。只是龜裂的土壤和焦灼的空氣,都掩藏不住毛躁。
因為是黃金地段,樹冠下總有來來去去的人們。有行人、攤商、公務員來勘查。一邊是日本人做的鵝卵石護岸,堤岸旁有停車格子,行人總是行色匆匆,從樹下經過,趕往旗山老街。而攤商看準此處的巨大人潮與車潮,帶著形形色色的商品,到樹下兜售。有時賣玉米、風箏,最常看見的是賣椰子水的貨車。而賣椰子水的阿伯一待就是一整天,他會呼朋引伴找三五好友,大家攤開座椅與餐桌,幾人邊喝酒邊嗑瓜子,順道賣賣椰子水。車水馬龍的人行道,瞬間變成社區活動中心。
至於公務員時常來會勘,是因為洪厝公園是一條帶狀的公園,公園旁連著五號排水溝棲生。2009年8月8日的大水災,除了那瑪夏小林村被土山掩埋外,旗山地處楠梓仙溪下游,也遭到滅頂之災。就是從那年起,旗山的家戶門前時常看到防水閘門設施,與街角牆上畫有標示高度的量尺,好似已經為下一場大雨做好淹水的準備。
五號排水溝上面有一道小橋,橋是連接老街的出入口,瑞峰橋。瑞峰橋上設有重兵監視,放置幾道監視攝影機,鏡頭對著五號排水溝。而攝影機的錄像分秒更新,人人都可以在網路上監看,變成人民共同監督水位。一同見證時代的奔騰。
另外,此處為什麼要叫洪厝公園?
如果沿著水道的內側走去,會走經一處荒涼地,雜草叢生、蚊肥蟲兇,不注意會路過,就算注意也一定會路過。這裡就是旗山富商洪見萬的舊宅。
洪厝本來是傳統福佬四合院,二進二包。彩繪、泥塑,以及花磚都做工華麗,繁複精緻。在多年前,旗山地方人士有意將此房子提報為歷史建物,可惜中間因為多方阻礙,最後無疾而終。而洪家後人無心力經營老宅,只能任其頹敗。如今變成另類觀光地,做為廢墟探險的秘境。房屋幾乎毀壞殆盡,剩下零星幾間屋舍可看,仔細辨別也是很有看頭。
可預見,如果再不有所作為,洪厝的遺跡,便會完全抹平。取代洪厝的,將是公園的名字「洪厝公園」。沒有什麼事,是不能被取代的。真正的洪厝還在,只是凋零,而洪厝公園早已鳩佔「洪厝」。失去了實質的內容,徒留下空殼符號。
如今已經進入五月,終於迎來梅雨。乾渴的旗山在下了幾場雨後,澆洗小鎮的容貌。我和汪汪現在還是常常走到洪厝公園的三角地段,尋覓大樹冠來躲太陽。汪汪滿地走,我的視線緊隨其後,才發現汪汪腳印下不只只有雨豆樹的豆莢與乾裂土壤,而是多鋪墊一層黃色碎屑,它們悄然編織成金黃地毯。抬頭望去,枝枒上不知何時綻放粉撲狀的紅白花冠,原來是開花季節到了。一陣風吹來,花絲飄落,才知道滿地的黃色碎屑,其實是花絲被吹散的魂魄。
每當太陽下山之時,雨豆樹的葉片細胞會開始吸收四周蒸發出來的水分,葉子自行慢慢縮卷下垂而閉合,仿如進入夢鄉。翌日葉片會重新舒展。前晚寐間,葉片所積存下的水分,會像落雨般灑落,因此得名雨樹。清早的洪厝公園,送往迎來著眾生。洪厝借屍還魂,攀附著雨豆樹的鼻息與乘載眾人的目光。把洪厝的未來,推入下一個盛世花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