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存在

在旗山不知不覺中，太陽與月亮輪替高掛幾次。附近方圓幾尺稍微不那樣陌生，我和汪汪就成為小鎮裡的漫遊者。我倆出沒時間，基本依循著汪汪上廁所的習性，在巷弄之間晃蕩。除了以排泄為目的之外，常常岔出幾分不經意。試圖在碎裂的生活片段間，縫補回一張完整的臉。

一天和房東阿姨聊天得知，他們和一位林老師來往頻繁，這位林老師雖是一位推拿師，但他會依照你身體的病徵，去推論你心靈的病因，簡單說是一個身心靈治療師。阿姨談論起林老師的話語中，夾雜著許多神奇軼事與通天本領。讓我對這位素未蒙面的林老師感到十分地好奇。據說林老師因為家族業障導致，家中男子幾乎橫死，所以林老師帶著消業障的心理，幫助有需要的人。

而更更重要的是，找他推拿—不—用—錢。

擇日不如撞日，那週我和Ｘ便相約一起去找林老師。Ｘ有舊疾，背部的膏肓穴隱隱作痛。我們進入由民宅改成的推拿室，現場還有許多人等著排隊看病。林老師見到我倆這番新鮮的病人，向我們詢問病況，當Ｘ說出膏肓穴的問題後，老師就問：「你們是否是夫妻？」，又問Ｘ：「性生活是否正常？」那時我和Ｘ才剛認識不久，逗得我樂在一旁嗑瓜子當看客。

當Ｘ躺到棗紅色的按摩床上時，像一隻無縛雞之力的待宰牲畜，被林老師的壓、按、點、捏的手勁，弄得哀聲連連。

「最近在做什麼？」林老師問起Ｘ。

「拍紀錄片」

「那主題是？」

「關於存在。」林老師大概有了半秒鐘的遲疑，說：「要談論存在，就要先定義什麼是存在？」

接下來的那段話，我忘不掉卻也記不住。他說：「人類三種基本組合 第一種我們稱之為靈魂 第二種我們稱之為載具 第三種是來自宇宙的介質 當然 若你將大腦再細分 分類法可能會更多元 但是 依據我的理解 大腦是一種受器 接受肉體的電子或者是原子核的能量的光電訊息的反應作用 所以 我將他分類在載具 又為何要將身體說成載具 那是因為肉體是一種多元的電子體的組合而成的一個空間 所以⋯⋯」林老師突然被開啟天眼，嘴裡喃喃道出一大串密語。說完後，按摩室沈默如海，早已被鹹水高漫，淹沒所有理智。

而林老師手邊的按摩工作依舊風生水起，當按到Ｘ的痛點處，只見他臉埋在按摩床上悶聲吶喊著。我和一邊在等待看病的其他人，如同鴨子聽雷，感覺到Ｘ的身體在顫抖，根本無暇顧及林老師嘴裡所說的那些奧義。我思索，林老師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那你現在身體的痛，是不是也可以證明你的存在？」林老師又說。

插科打諢的我，在旁邊試圖拋出幾個自己的疑問。幾番對話下來，老師說我的眼神中透露出隨波逐流的飄移，而Ｘ則是空洞，那些都會默默地呈現在自己的作品之中。談話當下並不能苟同這番言論，甚至還有點不以為然，但話語卻結成桃花心木的種子，當果實長到碩大長卵形時，熟後的木質化由基部裂成五瓣，紅褐色的翅果便像直昇機螺旋漿般地旋轉飄落下來，一邊抗拒著地心引力，另一邊又在空中旋轉起舞，以姿態翩然的方式，落於它不曾企及之處。等待今年春雷響起，從土壤迸發出新意。

回家夜深人靜之時，我開始反覆思索，憶起我何以帶著汪汪從家鄉移居到山城小鎮短期居住的初始。

從前在家鄉，熟悉的人事物，理所當然日升日落的運作規則，消磨了創作鬥志。而我參賽的這場創作馬拉松，時常在備賽時就已經棄賽。雜草蔓生，遮掩走入創作的羊腸小徑，始終無法建立一套屬於自己的步調。我不就是一直想為寫作，找到一個可以傍身的山林？並隨著四季的時序，進入到創作季節更迭的韻律裡。

思即於此，我在想Ｘ所說的存在，對我而言又是什麼呢？

現今能完成自己滿意的作品，就是生命中的唯一。而我不相信奇蹟，只願一步兩步踏實地寫下去。丹麥作家伊薩克·狄尼森曾說：「我沒有希望，也沒有絕望，每天各寫一點。」為了成就去天竺取經寫作的漫漫長路，閒散地放鬆活動就變得與寫作同等重要，像太陽與月亮輪流照耀大地，才能讓地上的生物輪替活動與休息。走得遠、活得久。跟著汪汪在旗山生活，牠更是變成我生命的延伸。

與朋友聊起天，她說目前也是她的趕稿季，每天待在房間中死活寫作，已經佔據全部作息。朋友擔憂地說：「真怕家中的咪嚕，跟著自己一直待在房間，變得很不健康。」而我則開玩笑的說：「我每天被汪汪逼著出門，變成汪汪遛我，我也覺得自己好不健康。」

盤點起現今破碎的生活，試圖找出我與汪汪的共同語言，大概就是出門走走。

每天我都會和汪汪一同出門散步。而我旗山的住所背靠鼓山面對旗尾山，前面是正逢枯水期快要渴死的楠梓仙溪。住屋夾在山河中間。如果登高鼓山，向另一端旗尾望去，此景正是清代台陽八景之一「旗尾秋蒐」。在1927年台灣日日新報社舉辦「台灣八景」的票選活動，代表旗山的旗尾山、鼓山、楠梓仙溪與旗山街周邊景觀組成的風景，更入選了八景後的十二勝。依循著古人的眼光與步伐。走在現在被稱呼的中山公園與孔廟之間。

在旗山的寫作，決定依循著生活的紋理伏流潛行。中山公園、鵝卵石的楠梓仙溪波堤，既是身體駐足，也是譜寫的歸所。如此〈女子與虎斑汪的luā-luā-sô 地圖〉專輯念頭，順著岩石的肌理，一點一滴刻鑿。在林老師的天語提示下把沈睡在心海的捕夢鯨喚起，霧氣逐漸散去，形狀與輪廓慢慢地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