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已經許久未有如此閒適的心情了。
六月末,凱旋而歸,慶功行賞後,李淵便與他討論了接下來開館治經之事。
李淵欽點了兩名負責人,要李世民也出兩個,四人共為主持。
李世民這邊,自然是房玄齡、杜如晦二人。而李淵所出,則是雍州世族的于志寧與蘇勗。
文學館設於陝東,李淵希望,能夠作為隴西與關中的橋樑。于志寧與蘇勗不但是地頭蛇,年紀也不過三十,正是當立之年。
再要兩邊主持人各薦七子,合共十八學士。
說是這麼說,李淵這邊的九人他也早有腹案。
河東是李淵的忠實支持者,自不能少。
薛收、薛元敬叔姪,人稱河東三鳳之二,當列其中。
同為雍州出身,與關中派系頗能往來的顏師古本應入選,但其為李淵親信,故改薦弟顏相時。
蘇勗族兄蘇世長、隴西李氏李玄道、李淵故友之子許敬宗,與西秦霸王舊臣褚亮。
這名單一拿出來,房玄齡跟杜如晦的眉頭都皺了起來。
「論學識名聲,薛氏人中龍鳳,實為上選……」杜如晦只說了半句。
房玄齡倒不忌諱:「其餘諸人並非不佳,只是地緣過於集中。就問今日所修是陝東之學,或天下之學。」
李世民也不著惱,淡淡道:「所以皇上還留了七個名額給你們不是?」
房玄齡跟杜如晦兩人互看一眼,挑了挑眉。
入唐以來,大小戰役無數,兩人所負責的工作,不能說不重要。但這還是頭一回,有機會參與「天下大計」。
杜如晦先道:「文必傳世,善書者不可無。夏軍降臣中,虞世南深得王右軍書法真髓,可謂大家。」
房玄齡點點頭:「此人已收編至參軍,即可任用。」
杜如晦又道:「冀州孔穎達、蓋文達博覽群書典籍,乃河北名儒。山東方定,實可用也。」
房玄齡接口道:「蓋文達能與人為善,無門戶之見。孔穎達善歷算之學,亦長於解屬文,更為孔子後人。」
「人的名樹的影,不用可惜。」李世民道。
杜如晦續道:「皇上名為修文,實為整頓貴冑。同為冀州人士,李守素善譜牒學,當有助益。」
不等房玄齡補充,李世民笑道:「就問今日所修是冀州之學,或天下之學?」
房玄齡正色道:「河北山東,儒學之本。要將十八學士的位置坐正了,四名恐怕還略嫌不足。」
李世民知房玄齡脾性,忙道:「很是很是,只聞關西大儒,隴西孔子,可見主從有別。」
「吳興姚思廉家學淵源,善南朝文史。」杜如晦接著提出南方人的名單:「吳陸德明遍讀經易,精於南北字音字義訓讀,皆是不可或缺之人才。」
李世民屈指一算:「如此已有六位。」
杜如晦道:「江陵蔡允恭博學強記,與虞世南交好,更善綴文。凡此七人共隴西群儒,天下學問可得其五。」
李世民奇道:「不過一半?」
房玄齡此時方道:「中原儒家根深蒂固,不可拔也。」
李世民這才醒悟過來:「皇上建館修文治經,意在抗儒?」
杜如晦不置可否,像這種話,還是交給房玄齡去說的好。
房玄齡素無顧忌,道:「學問之道無盡,本不分家,窮其理而明天下。臣以為,皇上並非要對抗儒家,而是希望百川納海。」
這樣的說法,不僅震驚了李世民,就連杜如晦也沒料到。照杜如晦所想,李淵應該是要培養一批新的文士,來對抗舊有勢力沒錯。
房玄齡續道:「儒家行偏鋒,所為不過在中原動盪之際保存生命財產,故迎合胡帝更試圖感化。今四海漸平,權宜之策當可捨去,以建萬世之太平。」
杜如晦接口道:「說穿了,大家就是為了在政權中爭一席之地。如今儒聖已敗,為我大唐所用,其下儒家弟子,自會想方設法……入我修文館,亦是良機。」
兩人如此說著,李世民的心中,卻是另一番計較。
天下門戶,豈止儒家?
說百川納海也好,總之這個儒家,父親是要滅了的。如果不是巧合,那麼,當有其他宗派之人,在背後推動這件事。
以時機來看,妖門最可能:對於妖門來說,藉機滅掉其他宗派唯我獨尊,也是好事。
但裴矩?不可能。
此時裴矩尚在山東,處理勸降招安事宜。長安更一度大舉抓捕妖門中人,要說裴矩在李淵身邊埋了暗樁,此刻方發,卻不讓李世民得知,實不合理。
佛門蕭瑀,才是現在最有影響力的那個人。
李世民雖不肯定,但從旁得知的消息來說,妖門之禍,十有八九也和蕭瑀有關。
蕭瑀坐大,對李世民倒是無害。但若是如此不能容人,只怕早晚有一日必得衝突。
思及此,裴矩曾說過的那句話,突地浮現在李世民的腦海中。
「當你成為勝利者,殺害你兄長的仇人,自然就會來到你眼前了。」
莫非,當年指使薛舉,狙殺李世民兄弟的幕後黑手,便是佛門?
天下將平,各宗派的鬥爭以長安朝廷為中心開始集中……這就是裴矩的話中之意嗎?
「等等,你方才說,蔡允恭是荊州江陵人士?」李世民抬起頭來,問向杜如晦。
聞絃音而知雅意,杜如晦一揖,道:「正是,若臣所料不差,李靖平梁之戰,年內必有佳音。」
不到半年。
李世民面對東方二帝,奇計百出,兩度險死還生,才在內應的協助下,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勝出。
如今李靖出發不過百日,杜如晦就斷定必能得勝?
李世民無心去問為什麼。他更想知道的是,假若東都之戰的元帥是李靖,會花多長時間?會否也像他一樣,狼狽掙扎著得勝?
內心深處,李世民早有答案。
看著李世民陰晴不定的表情,即使聰明如杜如晦,也猜不透主子的心思。
房玄齡則壓根沒有打算去猜。
「戰爭,不是抓到對方的首腦,就會結束的。若非大王能用山東諸將,即令竇建德伏誅,王世充稱降,今天我們依然要在洛陽坐困愁城。」
李世民與杜如晦,齊齊看向房玄齡,不明白他要說些甚麼。
房玄齡頓了頓,續道:「用正謀,出奇策,能建功立業。但要濟世安民,需要的是天下之策。是故皇上表大王號為『天策』。」
這一下,恍如一盆冷水當頭澆下。
沒錯,勝利尚未到來。
平天下之亂,要安萬民之心。
李世民站了起來。
在答案揭曉之前,他要繼續戰鬥下去。
不論是在甚麼樣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