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內,已進入戒嚴狀態。
王世充下令執行連坐法,家中如有人逃出城外,全家皆殺。又令五家相保,一家叛逃則誅其四鄰。但只要能檢舉,便可免罪。
更以宮城為大獄,凡使諸將外出,必收其親屬質於宮內。
樵採之人,均有限數,出入亦嚴加審核。
與李世民有聯繫的城內官員,一一失去了訊息。甚至包含了杜如晦的長兄。
不過,李世民陣營內仍是十分鎮定。
與柏谷塢少林寺達成的協議,完成了第一圈的洛陽城包圍。盛彥師等軍更是捷報頻傳,別的不說,洛陽糧道業已斷絕。偽鄭旗下鎮堡諸侯,亦紛紛請降。
唯獨襄陽與洧州不從。
襄陽頻斬來使,更試圖與洧州崔樞會合打通轘轅道,支援洛陽。
所幸王君廓事先收到密報,繞行山路先取轘轅縣。
你道這轘轅縣是何處?便是少林寺山南之縣。
若非李世民事前已派蕭瑀說服柏谷塢少林寺合作,王君廓也不能成功奇襲轘轅縣。
當然,能即時做出應對,最重要的便是那密報之人。
洧州長史張公謹。
張公謹不過二十多歲年紀,亦非豪門所出。
李世民一聽到這樣的身分背景,就轉頭看向了身後的刀人高惠通。
高惠通也點了點頭,李世民隨即改為安排私下密會。
果不其然,張公謹實為妖門中人。
「各地門人應該都收到消息,要全力支援秦王奪洛陽。門主更言,來日秦王便會是我門新主。」張公謹道。
跟劉文靜不同,張公謹的名字雖然也是文謅謅的,但人卻生得虎背熊腰。
不過言談之間,也未讓人感覺粗豪。
「據小人所知,洧州刺史崔樞暗中與大夏高層互通聲息,雖然看上去是忠誠支援東都,實為大夏鋪路。」
這一節,李世民與手下眾臣卻是未曾想過。
看似洛陽包圍網已完成,依附王世充的諸將也紛紛來降。為什麼,大家都沒有想到,竇建德將會如何行動?
李世民問道:「可知詳情?」
張公謹道:「小人僅知崔樞偶與夏人信件往返,未能通曉內情,請秦王見諒。」
一旁,高惠通開口了:「清河崔氏為儒家之首,不出意外,應是儒家在背後搞事。」
「恐怕只是其一。」
張公謹雖不知高惠通身分,也明白是李世民跟前要人。即使不同意高惠通的看法,也不敢把話說死了。
不過李世民素來不拘小節,便即示意張公謹把話說完。
「小人以為,儒家這圈子兜得太大。」張公謹道:「竇建德兵多將廣,糧食無缺,據聞背後更有突厥支援……早在秦王抵達之前,他便有能力布下相同圍局,何以將東都平白奉送?」
李世民道:「莫不是觀虎相鬥,坐收其利?」
「不。若如此,則皇上身旁,定有奸細。」這次反對的,卻是高惠通:「但就慈澗一戰來看,奸細應該就在我們這裡。對軍情有所影響,戰略卻無傷。」
說完,高惠通便簡單向張公謹解釋了近日以來的軍情。
李世民這才想起,袁天綱的首要之務,乃是與妖門結盟,便由得高惠通處置。
張公謹點頭道:「小人推測,竇建德身邊,應該不只有儒家勢力,而是各方互相牽制,方失先機。」
李世民略為思索,方道:「王世充本為佛門弟子,東都所屬,佛門應該也亟欲取回。」
張公謹伸手,彎下了兩根指頭:「儒家佛門……若小人所料無誤,門主雖是行蹤莫定,但也極可能便在大夏陣營。」
此言一出,李世民與高惠通都是渾身一震。
是了,若非妖門中人橫插一手,即便儒佛互相牽制,也不至於失卻先機。但張公謹為何認定,主事者便是妖王?
張公謹看出兩人疑惑,笑道:「李唐已無宗門中人,門主既知來討東都者為秦王,必定身在局中。」
李世民不禁臉上一熱。
這陣子事多繁忙,他幾乎已經忘了,劉文靜這個人。
是這樣嗎?
李世民隱隱發覺,也許,自己比想像中的還要薄情寡義。
察覺李世民臉上複雜的表情,張公謹又道:「逝者已矣,秦王莫念。我等既入宗門,便是立了死志,為門主大願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高惠通突然問道:「貴宗所求為何?」
張公謹正色道:「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
李世民奇道:「此非儒家教義邪?」
張公謹搖了搖頭:「萬法歸宗,《禮記》豈儒家獨尊?儒家以崔氏為首,掌中原政權數百年,卻是戰火遍地,生靈塗炭。非先人孔孟妄語,實其不解也。」
高惠通亦道:「秦王至今未知,貴宗源自老莊,今人稱妖門,本為道門也。」
李世民先前多少猜到一些,但聽高惠通說出,仍是疑道:「那麼道宗……」
高惠通道:「今道宗者,始自後魏天師道。經崔氏之長崔浩合併其精華而生。」
這越說,就越奇了。
張公謹點頭,道:「正如秦王所知,崔浩乃儒家出身,以儒家陰陽之術導引天師道,始創道宗,為國君知天領命。」
「說到底,儒道妖,三宗本是一家?」
高惠通與張公謹齊聲道:「正是如此。」
李世民又道:「那為何不能盡心合作?」
張公謹先是看向高惠通,只見高惠通搖了搖頭。
「上代恩怨,後生晚輩不能盡知。」高惠通如是說。
張公謹方道:「小人也只知一二。」
最初,崔浩為對抗西域胡佛之說,集三家之力,終於得掌天下大權,更令後魏朝廷禁絕佛門。
然數代之後,各有異心。
其中儒家自詡正宗,意在獨大,說服後魏孝文帝獨尊儒術,一統天下。卻未料佛門已在南朝生根茁壯,更滲入天師道中,不但阻斷了孝文帝南征,更再掀天下浪潮。
「後魏分裂前夕,人皆難分道士與沙門有何異同,一律混而稱之。」張公謹道。
卻聽高惠通冷笑一聲:「是非可以如此顛倒嗎?分明是道門中人獲罪貶至邊鎮,興風作浪,否則何來妖名?」
看見張公謹的臉色也變了,李世民這才發現,自己捅了馬蜂窩。
撇去儒家不提,一道分二,自有解不開的怨仇,這事怎能讓兩派門人當面分說?要是說得明白,袁天綱又何須借重他李世民的力量?
李世民伸出手來,道:「二位稍安勿躁。逝者已矣,世民今日忝為元帥,當務之急為消滅王世充。各宗若能齊心相助,來日世民定有以相報……按公謹所言,如今大敵便是儒家,其餘恩怨,都先放在一旁吧。」
張公謹拱手道:「崔樞已在小人掌握之中,只要秦王一聲令下,小人便能將許昌與崔樞一併送上。」
高惠通道:「若崔樞遭擒,只怕夏軍均勢便要土崩瓦解,竇建德隨時會來。」
李世民笑道:「如此豈不甚好?既然主動權掌握在我們手裡,只要待我援軍抵達,自可以萬全之勢,力抗鄭夏。」
張公謹更道:「門主若在夏軍,知曉小人與秦王已有聯繫,肯定也會做出對應。今不日便要入冬,兵刃不交,小人相信,來年正月必見分曉!」
沒錯,冬天要來了。
入冬息武,但局勢不會改變。
因為李淵已經事先搶下了洛口倉。
即使不交兵不動武,這個冬天,洛陽城內的糧草,消耗也只會比補給快。
只要唐軍能維持住封鎖線……
李世民不自覺望向了東北方。
邙山。
雖不見高,勝在其廣。
綿延數百里,是洛陽北方天險,也是最難以封鎖的地方。
今年冬天的關鍵,定在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