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對有雷,請看完完整第二季後再閱讀>>>>>>
2021年宣布續第二季之後,尼爾蓋曼常說,第二季的故事就像一座橋,是要銜接第一季與預設的第三季(也是最後一季)中間的季度。
他都有說,但知道還有新故事的我們太興奮,沒有(還是害怕)細聽他說的「橋接」真意為何。到第二季上映那天,我們才發現,啊,我們正在故事的第二幕。
在戲劇結構裡,第二幕的作用在發展並持續拉高衝突,藉此為接續的第三幕做準備。
從第二季劇情簡介到宣傳來看,似乎重點都是加百列失憶之謎與可能帶來的威脅,加上許多人已猜測到,整個三部曲故事最後的「大戰」應該會是基督再臨(second coming)末日審判,自然會預設那會是第二季中唯一的衝突。
但第二季的主題並不是基督再臨,那是第三季的故事。
第二季的主題是愛,從簡介裡明白告訴我們的瑪姬與妮娜的感情線、加百列之謎的解答是因為愛、以及當然,兩位主角阿茲拉斐爾與克羅里在最後一幕的分離(暫時)。
沒人(有勇氣)預料的是,那才是整個故事第二幕真正在醞釀的衝突點。
如果加百列在季初怎麼會走到失憶裸奔這步,是一個謎,而答案是愛。謎團的另一面便是,如果在阿茲拉斐爾與克羅里之間,愛分明是存在的,這是一個確定的答案,第二季主線的問題便是,我們到底為什麼,會在季末走到那一步(以及那與整部大故事的關係何在)。
尼爾蓋曼是我最喜歡的說故事人,即便如此,我以前閱讀他的作品,老實說沒有特別覺得,他擅長寫浪漫愛的情感關係(我很喜歡他寫小朋友的友誼),在他的小說中,大多數的愛情關係都有點只是存在背景,湊成對的邏輯也有點「順帶」,好像就是因為角色共同經歷了一段旅程,最後就在一起了。
我先說,我在第一季就覺得主角間浪漫愛的基調很明確,但因為也描寫得很委婉,我本來覺得這段關係的描述會像《第十四道門》裡寇洛琳的兩位老太太鄰居一樣,就只是在那裡,if you know, you know,或者都存在文本的曖昧雙義當中("you go too fast for me",之類的),所以不會有什麼事發生的吧,就算他們是我最喜歡的角色之二好了,有什麼傷害得了我呢?
直到我看完第二季,看完整段片尾,望向陽台心想,我真的是太輕敵。我以為尼爾蓋曼沒有特別會寫浪漫愛關係,是我的誤判!
但就不說傷害了,我由衷覺得這是一對被創作者照顧得很好的關係,意思是說,他們確實在這個階段就是需要分離,而分離的緣故,與在第一季會讓他們走在一起的,其實是同一件事,而那也是與愛有關的故事裡,需要發生的事情。
如果第一季的主軸是,故事中三組應該敵對的組合加上一群小朋友,是因為選擇了彼此,並在那樣的連結中阻止了世界末日,那麼第二季講的就是反面。
反面不是沒有愛,也不是沒有連結。但有時,正是那讓我們一路把事情往搞砸的方向滾動,直到最糟糕的谷底。但或許,那也正是同一股動力再將我們所有人帶回來的時候。
與第一季相比,第二季有一個馬上就能觀察到的差別是,我們直接看到阿茲拉斐爾在肢體動作、表情跟距離上都主動與克羅里更親近。
這一方面是因為第一季末日事件結束後,他們各自的陣營都不管他們了,他們可以享受在地球上的生活。原本讓他時時處在恐懼中的焦慮暫時解除。
另一方面,從第二季開場呈現給我們的,他們在創世之前的真正第一次碰面,阿茲拉斐爾誤以為天使克羅里的「看看你,多漂亮」是在說自己的那個表情,其實也為阿茲拉斐爾在這季要經歷的情感旅程出發點定了調——他現在想要不帶懼怕地,在他所愛的人事物當中生活。
不過顯然,第一季的末日事件都過了四年,克羅里還住在車裡。他們確實前所未有地更親近了,但關係在本質上依然沒有轉變,直到第二季完結最後15分鐘之前,他們都沒找到(或不願意找到)機會跟對方表明自己的感覺。
第二季開場的這畫風這樣看下來,老實說,最後會出現表白場景,並不意外,意外的大概是表白後的結果。
觀眾(角色自己大概也是)還以為這故事的衝突會在外面,沒想到是在他們之間。
觀眾(角色自己大概也是)還以為他們要的是同一件事情,畢竟,故事中的每一個線索,包含他們從另外兩條感情線上投射自身,確認自己希望以某種方式與對方相守的願望,這一切不都指向同一個方向嗎?
但那正是他們最終衝突的來源,他們踏上同樣的旅程,卻抵達了彼此相對的地方。【註:這句話引自阿茲拉斐爾演員麥可辛在訪談中所言】
有沒有一種愛情故事是,兩位主角在過程中都在鋪陳、或等待一個機會,能向對方表明心意,終於他們都做到了,卻依然以分離收場(暫時)。
就是這個故事。
「我不希望你惹上任何麻煩。」
「我知道你曾經是怎樣的天使,你不會想那樣做(傷害孩子)的。」
在阿茲拉斐爾的記憶裡,他真正第一次遇見克羅里,是在天使克羅里創造宇宙星雲的時候。那是克羅里墮落為惡魔之前,他還對世界與創造充滿單純的熱情,也是行為舉動特別輕鬆快樂的時候。
阿茲拉斐爾告訴他,這個宇宙「預定」會在六千年後「被關掉」,因為那就是神的意志。或許阿茲拉斐爾一開始是出於好意,不希望他受傷。在天使克羅里表示那樣也太蠢了,他要去投「意見箱」時,阿茲拉斐爾也連忙說,「我不希望你惹上任何麻煩。」
他本意或許為了保護對方不受傷害,但他後來是不是會想,他是否間接導致了克羅里的墮落。
相對的,當他們在約伯的故事中再次相遇時,克蠕力卻幫阿茲拉斐爾守住了秘密,他不會帶他去地獄,也不會跟別人說。
雖然克蠕力一度用「我的動搖也是這樣開始的」、「歡迎來到地獄」半譏諷阿茲拉斐爾,但他握有能讓天使墮落的力量,卻沒有使用。
他庇護了阿茲拉斐爾,那是當初在他還是天使,去問問題時,沒有其他人為他做的事。
於是,阿茲拉斐爾在約伯的故事中,做了他心之所願、覺得正確的選擇,而且依舊能是一個天使。
如果是我,我也會在有機會的時候,希望彌補/償還那一切。
「我們可以在一起,都是天使,為世界做好事。」
在季末,阿茲拉斐爾得到了那個機會。他或許不想回天堂,也不太願意「升職」,但現在他終於有機會去設置那個,一開始因為不存在於規則中,讓天使克羅里遭受不公對待的意見箱。
克羅里當初不過是問了問題。阿茲拉斐爾自己還在天堂工作時,也會問問題,然後被大天使們嘲諷,但他始終沒有墮落,克羅里卻被踢進地獄。
我想,他始終認為克羅里應該要是天使(看看他六千年來違逆地獄做的那些事)。但阿茲拉斐爾始終沒有理解,那些其實都是克羅里做為主體的「選擇」,而非「本質」(馬上回到了《好預兆》從原著小說以來一直推動的主題)。
阿茲拉斐爾想要修好事情,他想修好瑪姬與妮娜的愛情故事,他也可以透過赦免租金,修好瑪姬的眼淚,在維多利亞蘇格蘭的盜墓故事中,當他發現違背規則的事卻能為「善」,拯救下一個孩子的生命時,他也想修好那一切
(同時,這段回憶當然也鋪陳了,當阿茲拉斐爾跟那位醫生一樣面臨選擇,可以在「系統」內為善,甚至修好「系統」讓它「成為善的」的時候,他是非常難抵抗這種機會的...)
同樣在盜墓故事中,克羅里因為惡魔居然做善事被拉進地獄,阿茲拉斐爾過了將近40年都沒有再看到他。從他們的歷史時間線來看,他們的下一次碰面,就是第一季中,在聖詹姆士公園因為聖水不歡而散的的場景。
盜墓故事的回憶場景也解釋了,為什麼當時克羅里才開口要聖水,就面對阿茲拉斐爾那麼大的反彈,他還直接聯想克羅里是要用聖水來自我了斷(他是在地獄經歷了怎樣的折磨,居然會開口要會抹除自身存在的聖水?)也難怪阿茲拉斐爾會突然把他推得那麼遠,遠到他們不再相見,直到又過了快80年,阿茲拉斐爾在1941年的教堂裡需要救援為止。
我想,阿茲拉斐爾一直感到罪惡感與恐懼的,就是克羅里的安危,而克羅里只要一天還是惡魔、還受地獄牽制,那樣的恐懼就沒有終止的時候。
對他來說,到底他們的故事怎麼才能有美好結局?唯有他們都是天使,而且能創造一個真正善的天堂時,才有可能。
「我把火焰劍給人了。」
「他們就是約伯的新兒女,我可以用天使的身分擔保。」
相對的,克羅里顯然沒有把自己的墮落算在阿茲拉斐爾頭上(我們其實還不確定,是否被逐出天堂的前天使,他們記憶都會被亂搞。或許對克羅里來說,伊甸東門牆上真的是他們第一次相遇)
當他還是天使時,阿茲拉斐爾告訴他,宇宙會在六千年後關閉,天使克羅里的理解是,那一切根本不合道理。
我聽了一個說法,蠻感傷的,他說,天使克羅里就跟他幫忙創造的宇宙星雲一樣,原來他們在系統裡,打從一開始就是被設定要失敗(design to fail)。
並非因為系統設定了,他與他創造的,就真的是那樣可棄可毀。我想,克羅里不會想要修復規則,他親身體驗過的規則都是一把刀,只是在割除刀自己定義不足夠的存在,但從來沒有什麼道理。
對克蠕力來說,他看到的阿茲拉斐爾是這樣的。他在伊甸園把火焰劍給了人類的祖先,還在世界下第一場雨時,用翅膀為自己(一個惡魔)遮擋(但阿茲拉斐爾記得他,他也是在報答他,他的情感旅程真的始終都跟罪惡感與償還脫不了關係)
在約伯的故事裡,克蠕力看到的是,阿茲拉斐爾為了保全孩子的生命,為了做一個「如此才公義」的決定,明明害怕(堅信)自己會墮落,他還是撒謊。
我覺得是那個時刻,克蠕力發現他需要這個,不太典型的天使,當然他也絕不會帶他進地獄。在世界上,做一個在心之所願時能儘量依循地獄規則的存在,太寂寞,但如果有另一個人像自己一樣,也能理解這種感覺,或許那就是他可以擁有最好的歸屬。
「你這個笨蛋,你跟我本來可以成為... 我們。」
阿茲拉斐爾想把天使身分還給克羅里,為了那樣,他可以回去天堂當下一個專案的PM,這跟他在伊甸園為克蠕力遮雨是同一件事,跟他在約伯故事中,堅持克蠕力不會想傷害孩子,也是同一件事,都是一種「我還是記得你」而且「我始終想彌補你」。
但這一切,在對話中,克羅里都不知道。他知道的是,本來他們在世界上就只有彼此,他們可以相互依賴,也是唯一能理解彼此的處境的人。阿茲拉斐爾選擇回天堂,聽起來就像是,要拋下克羅里,讓他回到在世界上孤身一人的時候。
甚至更糟糕的,他可能理解成,原來過去六千年的感情,比不上當初彼此都是天使的一面之緣。也就是說,身為惡魔的他,原來對對方來說,永遠都是不足夠的。
對克羅里來說,他們故事的美好結局,絕對不會是一起回到天堂。他自己早就放棄天堂,他對天堂最新的痛恨,也不為了他自己,而是天堂對阿茲拉斐爾做出的事(他們真的不講話的欸,克羅里似乎完全沒有告訴阿茲拉斐爾有關審判的事,也來不及跟他說生命之書,於是觀眾與克羅里都知道阿茲拉斐爾應該知道卻不知道的重要資訊)。
克羅里想要的美好結局是「讓我跟你成為我們」。四年來寧可跟植物住在車上的克羅里,鼓起勇氣對阿茲拉斐爾說:「我想跟你共度接下來的永恆。」
他們雙方想要的都源自於愛,但這股感情在第二季鋪陳而逐漸漫溢的過程中,衝突也同時拉高。他們的願望最終彼此牴觸,卻又正好是他們在這階段都無法放棄妥協的,分離也就不可免了(暫時)。
從第二季開篇開始,到命運的季完結最後15分鐘之前,其實編劇已經把一切的線索都給我們了,是我們選擇要或不要看見它們。
我們跟兩位主角的「眼盲」沒有太大差別,能怪得了誰呢?因為一切太快樂了,他們的關係應該只會一路越來越親、越來越好。他們不是擁有全世界的時間嘛,等一個時機的水到渠成,不就好了?
有時所有線索排列起來,彷彿都指向一個我們喜歡的結論,但我們忘了,只要把鏡子稍微轉一個角度,同樣的線索,揭示的卻是完全相反的東西。也就是障眼法,於是空帽子裡出現兔子,魔術師手上翻轉的錢幣,從我們自己的耳邊出現...
阿茲拉斐爾與克羅里在第二幕衝突頂點的各自堅持選擇與破局,其實在前面每一集的互動與回憶場景中,早就有跡可循。
第二季開場不久,兩位主角為了加百列而產生爭執,這場互動在格式上,與季末最後15分鐘的衝突相同,只在要命的關鍵處不一樣。
格式如下:
但在季末的爭執中,沒有發生最後這件事。
最後,阿茲拉菲爾說「我原諒你」,但克羅里這時沒有要道歉,也就根本不想要那樣的原諒,所以他說「別費心了」。
通常,故事裡的前面幾個併置,都是在預告我們,在故事結束之前會再度發生一次的事。有時它們會非常類似,有時角色們在前面做不到、需要克服的難關,會在最後那一次被跨越(也可以想想事情總是會發生三次,並在第三次成功的童話故事傳統)。
我本來看預告片中的季初爭執場景,還心想,他們當中居然至少有一個人意識到了,需要核對彼此說的"exactly"到底是不是同一個意思,還因此在我的賓果卡上放了「clear communication」。但,我忘了(還是不敢想?)第二季不是故事的結局,而是第二幕。
也就當然,在第二季故事的最後一個併置,也就是最後15分鐘那場衝突裡,角色及他們關係的發展遇到了一個退行,類似的澄清始終沒有發生。
其實這種互動方式,也是他們六千年來共同創造出的一種舞步(第二季甚至告訴我們,比起好好用嘴巴說明跟道歉,他們擁有的道歉方式是一套舞蹈)
這在過去六千年的情境中,是蠻可以理解的。他們需要很小心、裝作不認識對方,安排公車、涼亭、或公園板凳之類的地方碰面。任何溝通互動都要透過他們創造的掩護、模式及暗語。
他們已經習於猜測對方的心思,而且在過去似乎都行得通,然而,在第一季事件發生之後,他們卻依然保持原本的模式,那於是在第二季為他們的關係帶來了後果。
另一個屬於他們的「舞步」,也是在fanon裡已經被說得很久很熟了的,就是阿茲拉斐爾的「給我一個能答應你的理由」。
他總是會在第一次拒絕克羅里的提議,但那不是拒絕,而是一個請求。他請求克羅里重新框架那個建議,讓那成為一個自己能答應的版本。
我想阿茲拉斐爾永遠需要一個理由或論述來做為掩護,才能心安理得選擇他真心想要的。如同我們在第一季看到的,他總是仰賴克羅里給他一個更好的理由,而克羅里(做為一個很會挑戰規則問問題的存在)也總是會提供給他。
所以在第一季結尾,能提出「不可言說計畫」來對抗「偉大的末日計畫」的,不會是克羅里,他根本不會想到從這個角度切入,但阿茲拉斐爾會,因為他總是在規則與(不敢完全信任)自己內心的價值判斷兩端掙扎。
所以第一季結尾他是快樂的,他找到了一個好「論述」或規則或道理,那與他的心之所願契合。接著,因為天堂地獄都不管他們了,他確實在這四年裡享受了每一個當下。
但接著,第二季開始他遇到了什麼?失憶的大天使加百列出現在書店門口,他與克羅里突然又被捲進天堂與地獄的屁事裡,暫時消除的恐懼與危機感又回來了。
雖然兩位主角都從加百列與別西卜的感情線當中,看見了自己想要的,卻得出不同的理解。阿茲拉斐爾對這件事的理解是,天使離開天堂,會被刪除記憶,而他可沒有神奇道具可以保留過去六千年的回憶。
另外,加百列與別西卜之所以可以,而阿茲拉斐爾相信自己與克羅里不行,一是因為加百列的身分。「把一個Prince of Heaven逐出天堂,看起來是他的問題,要是趕走兩個,看起來就像是體制有問題了」,因此,加百列有那個運氣與特權,可以被低調處理。另一方面,其他大天使本來可沒有要放過加百列,是誰出面作主才讓加百列與別西卜能脫身呢?
麥達昶。
那也就當然,麥達昶最後的提議,對阿茲拉斐爾而言根本是宇宙送來的禮物(雖然我自己聽起來,那說話方式同時也帶著威脅就是了,我們從阿茲拉斐爾的表情變化也能看出)。
現在有一個機會,阿茲拉斐爾可以自己設定那個論述,那是他在過去始終「得」依靠天堂(他不太喜歡,但恐懼違逆)或克羅里(他非常仰賴,真心想要)給予的。
他可以跟恢復天使身分的克羅里(在他眼中,那也是真正的安全)一起讓天堂變好,讓世界變好。那麼,或許第一季最後克羅里說的「真正的大戰是天堂與地獄聯手對付人類」就不用發生。
那也就是為什麼,當克羅里拒絕他的提議時,他會如同第二季初爭吵時一樣,加倍堅持自己的立場。他或許心想,只要把他的堅持多說幾次,克羅里就會遷就他。因為克羅里總是,終究會遷就他。
當阿茲拉斐爾說:「你可以回來,回到天堂,回到...一切之前,就像往日時光那樣,只是一切都會更好。」
我不覺得他說的是「往日時光就像我們過往一起合作那樣(因為他們現在也還是在合作啊),只是一切會更好,因為你就是天使了。」
我相信他想說的是「就像往日時光,我們是兩個天使一起站在宇宙誕生前一秒,只是一切會更好,因為我們有了後面這六千年的相處,現在不用再擔心要隨時逃去哪,我們能一起創造某些與宇宙星雲同樣美好的事。」
我願意這樣相信,當阿茲拉斐爾帶回這個「好消息」時,那其實也就是他鋪陳等待了一整季的絕佳機會。
那是阿茲拉斐爾在他的角色性格裡,在他的有限視角的理解裡,最理想的happily ever after,那場景也是他目前所能做到的,讓自己展現脆弱與坦誠的時刻了。
另一方面,克羅里剛從瑪姬與妮娜的建議裡做了決定,他終於要對阿茲拉斐爾說他真心想說的話。
他把墨鏡拿下,他把過去六千年習於的「說服阿茲拉斐爾時總要帶著一個好理由或論述」這樣的習慣放下。即便在被阿茲拉斐爾宣佈的「好消息」重擊後,他仍然勇敢地,選擇了坦露自己的脆弱,他的表白話語中都是「你跟我、我們」這樣的詞彙。
悲劇的是,這也正好切斷了他與阿茲拉斐爾過去六千年來建立的溝通渠道(這是否告訴我們過去的模式在過去已經服務過我們了,但在現在與未來卻可能阻礙我們XD 眼淚的教訓QQ)
阿茲拉斐爾做了他能做到的表白(解釋了他的緊張,以及急需打斷克羅里自己先說的行為,跟克羅里的「還是讓我先說,因為我如果現在不說,我可能就再也(不敢)說了」是一樣的)。但他得到的回應,卻是預期之外的「你怎麼會接受那種提議?」、「告訴我你拒絕了!」。那種被拒感,我想是不會少於他拒絕克羅里導致的痛苦,當然也就引發了他接下來的加倍固執,用天堂地獄標籤區分「你們」、「我們」...之類的行為。
在克羅里還是選擇說出他那方的表白(我真心佩服他,我不知道如果是我自己,我做不做得到...)之後,我們其實都理解了,他們想要的是一樣的,但他們想像的廝守方式不同。
阿茲拉斐爾還是堅持自己的版本比較好,他說:「跟我一起走,我們可以一起創造改變」,他當然也還放在心上的是,如果不是麥達昶,加百列跟別西卜可能都脫不了身,何況是像他這樣的小天使,但如果他接受了麥達昶的提議,他就是大天使了,那就不一樣了。
這時,克羅里對他說:「你不能離開你的書店。」
而阿茲拉斐爾回答:「沒有什麼是永恆不變的。」
在我看來,這時克羅里有點半回到他們過往的溝通模式,他在嘗試找一個「夠好」的理由,讓阿茲拉斐爾同意自己。那在過去都行得通的。但阿茲拉斐爾這時才進入了相對坦露的時刻,他說,沒有什麼是永恆不變的。
如果可以讓克羅里恢復天使身分,他們一起在天堂創造新局,那麼,阿茲拉斐爾連書店、唱片,他在地球上愛過的生活都能放棄(記得這是那個數百年不改造型、收藏愛物的天使在說話)。這樣的詮釋,才對得上阿茲拉斐爾說這句話時情感已經滿到頂的狀態,以及他在接下來克羅里戴回墨鏡要離開時,疑惑但又還抱持希望的表情,以及他接下來的訝異。
但克羅里合情合理地理解成了什麼?沒有什麼是永恆不變的,我在地球上愛過的這一切都能放棄,包含你。
克羅里想回頭跳那個舞步,那書店呢?書店是讓你留下的絕佳理由對吧?我想他或許有些放棄阿茲拉斐爾會為了自己留下來,但別忘了,克羅里在第二季中對天堂的憤怒主要還是因為他們危害阿茲拉斐爾,他也擔心他的安全,所以他現在不為自己,也還是希望能保護阿茲拉斐爾的安全。
但阿茲拉斐爾這時沒在跳舞了,他現在不需要一個外在的理由,因為他想說的是,沒有什麼是永恆不變的,除了我們。
他得到的回應是什麼,克羅里放棄了,他說「那祝好運」,接著轉身離開。
在1941的回憶場景裡,克羅里從沒開過槍,但他在關鍵所需的時刻成功了。阿茲拉斐爾的掉包魔術爛得要命,但他在關鍵所需的時刻成功了。關鍵所需,就是他們需要確保對方安然不受傷害的時候。
顯然在這裡沒有,他們想要用自己的方式確保對方安然無恙,得到的卻是這樣的回應。這裡是整部大故事的第二幕。衝突是最劇烈的,只有分離這樣的(暫時)結果。
第二季完結之後,在Tumblr上有許多針對表白場景的討論,到底是阿茲拉斐爾在「天堂」與「克羅里」之間選了「天堂」,還是阿茲拉斐爾在「回憶中的天使克羅里」與「相處了六千年的惡魔克羅里」之間選了前者。
我真心覺得都不是(我很歡迎接下來的第三季打我臉,尼爾蓋曼想怎麼寫,我都能接受,但我還是堅守我自己的這個詮釋)
對我來說,這個場景是兩個繞著彼此試探、猜測、相處了六千年的超自然存在,在他們力所能及的方式裡,用最「人類」、最坦露脆弱、卻也最常搞砸事情的方式,向對方表明自身心意及相守的願望,但都被對方拒絕了。
我真心相信,最哀傷的不是阿茲拉斐爾經過了六千年加第一季加後來四年的相處,依然不願意選擇眼前的這個克羅里。這場景之所以是整個三部曲故事的第二幕,是衝突拉到最高的引爆點(在Romance的故事架構中,第二幕又常稱為second act breakups),是因為他們其實都表白了,即便他們都表白了...
...但只有愛,至少在目前,是不夠的。
他們想要的就是不一樣,而這一路回溯回《好預兆》從原著小說開始就在討論的:在這世界上看似「絕對」的價值選擇之間,我們到底要立身何處?我們該怎麼應對與協合個體願望與群體歸屬之間永遠存在的張力。
第二季的故事主線,「看似」突然從阻止世界末日這樣大尺度的事情,變成了三段結局苦樂各異的愛情故事,不是因為編劇突然把故事帶往奇怪的方向,而是因為,主要角色關係的衝突與分離,始終是在呈現陣營(我所相信的)與選擇這件事。而沒有什麼,比最後15分鐘這場景凝縮得更能觸發(打擊)觀眾的情感反應,以及接下來的思索過程。
我很喜歡在Tumblr上讀到的一段心得,那個人寫,最後那個吻,其實是克羅里嘗試告訴阿茲拉斐爾,這是他離開會失去的,不僅是指會失去自己,也是因為:
像天使跟惡魔這樣的存在,我們從約伯故事中可以知道,他們對人類事務是一無所知。天使與惡魔,理論上不該有自由意志,理論上,他們不會用人類的方式親吻彼此,他們也不會有那樣的欲望跟需要。
在這個意義上,那個吻是只有在地球生活了六千年的克羅里跟阿茲拉斐爾才有可能理解的,極度人類的語言。
當他們過往仰賴的舞步全部失效時,克羅里選擇了一個最人類的方式(而再也不是那些屬於天使或惡魔的掩護理由)試圖說服阿茲拉斐爾留下來,一起待在這個人類的世界裡。
我們現在已經很熟悉兩位主角互動溝通時的舞步了,在第二季編劇甚至為我們畫了許多重點:
「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
「我知道你終究會站在我這邊。」
「拯救我讓他很快樂。」
而那句「我原諒你」,對我來說,也是在這個意義上同時包含了多元歧義的詮釋(當然有更多可能,畢竟那是一句刻意保留曖昧但又充滿線索的台詞,不過這邊只保留行文相關的詮釋)
它可能是,我們前面提到的,可能是阿茲拉斐爾硬要給出的一個寬恕,因為他乞求的是,再回來跟我跳這支舞。就跟過往一樣,克羅里在每個「第二次」終究會遷就他。
但它也可能是,前面提到的另一種,阿茲拉斐爾在請求克羅里給自己「第二次」答應他的機會。記得在第一季中也出現過「我原諒你」,同樣的,那在他們的關係中,並不代表斷然拒絕,而是一種請求幫忙:
「你所說所做的這個,也是我想要的,但,不是這樣(not like this)。我需要你幫忙,給我一個更好的掩護,讓我能接受自己真心想要的事。」
於是,現在阿茲拉斐爾急切地想回來跳舞了,在那個吻之後,他沒辦法說完那句「我...」開頭的話,他最後說,「我原諒你。」
但克羅里徹底放棄舞步了。或許他會想,他不都告訴阿茲拉斐爾了嗎?
「夜鶯不鳴(No nightingales)」
我們曾經擁有(用來創造連結)的歌與舞,都結束了。
跟我在真實坦露的地方相見(直到阿茲拉斐爾走進電梯,克羅里都依然站在書店外的車門旁等他回心轉意,我真的是,他太勇敢,我需要來一場15分鐘的尖叫)
否則,「別費心了。」
我剛開始看第二季時,還以為只是巧合,或許也真的是我解讀過度了,但我當時就有點偷笑說,怎麼阿茲拉斐爾兩次要聽音樂,都被打斷,如此可憐。
直到季完結後,我想,那難道沒有什麼冥冥中的隱喻嗎?別忘了,對唯一修成正果的加百列與別西卜來說,他們的感情主線就是一首歌。
喔!沒錯,克羅里跟阿茲拉斐爾也有一首歌,就是第一季結尾的那首〈夜鶯在柏克利廣場歌唱〉,但克羅里最後對阿茲拉斐爾說了什麼?
「夜鶯不在了,沒有夜鷹的歌唱聲。」
第二季完結之後,合情合理地出現了各式推論,例如麥達昶的咖啡陰謀論、再次偷交換身體理論(留意他們在片尾被鏡頭安排的方式,正好與他們第一季以來的「天使在左、惡魔在右」完全相反)、時間暫停理論...等等。
我說了,尼爾蓋曼怎麼寫第三季,我都照單全收。但如果問我,我對那些理論的感覺,我雖然看得很開心,若有fanfiction作者想拿起來寫,我也會當珍饈吃光(有像我一樣緊盯AO3的嗎),但是,我真心喜歡這個暫時的結尾。
這是他們的關係、他們的故事需要的。他們原本的問題沒有引爆開來解決,輕易給我們(他們)一個fluffy的結尾,我反而對他們的關係前景比較擔憂XD
另一方面,那也正是故事需要的。還是回到我與《好預兆》小說的愛恨情仇,以及我執守的那個詮釋。在我心中,《好預兆》始終是一個有關人類自由意志與選擇的故事,它討論的一直都是,我們在這善惡非絕對、無法控制選擇結果的宇宙中,要怎麼活、怎麼愛、怎麼在過程中體驗能動性。
賦予角色能動性的另一個意思是,角色應該也需要是可以犯錯的。角色犯的是我們其實也同理、為其哀哭的錯誤。
我們在世界與個人歷史上,所能犯的最大的錯誤,與所能贏得的最大的勝利,都來自我們的選擇。更多時候,我們認為最理想的選擇導致了我們最大的翻覆,而我們最輝煌的勝利誕生於我們以為無可挽回的錯誤。
我想,當《好預兆》被原著作者之一的尼爾蓋曼改編為影集時,從第一季起,他就選擇把阿茲拉斐爾與克羅里的這段關係放在舞台中間,要說的就是這件事。
它是愛情故事,但它也在譬喻我們每個人每一刻都會經歷的掙扎:
我要提出質疑,還是依循秩序。
我要個體意志與自由,還是擁有歸宿免於離散。
我要不再被幻想蒙蔽,還是我若有機會能創造一個更好的世界,我無法袖手不管。
我要創造自己的這一邊,還是加入有力量的系統,相信在系統中為善能減輕其導致的傷害。
我要面對危機與威脅與所愛之人遠走高飛,還是我願望與所愛之人一起想辦法做些什麼,相信改變是有可能的。
上面這些問題,我自己從來都沒辦法有一個明確的、與我個人認同相嵌合的答案。我在每一刻都在兩端間掙扎,我在每一刻都覺得,或許這樣是對的,或許這樣過於軟弱,或許那樣太逃避現實...
如果最後這15分鐘有帶給我們任何傷害,我想,我目前能從中得出的安慰與啟發,或許是:
我們怎麼好好去接納、去愛內在衝突的多面,就像他們想「成為我們,共度永恆的時光」,我們的衝突部分也想完整,但到底是怎樣的一股分裂動能(而那是來自愛的某種暗面,但依然是愛),讓他們(我們)無法做到這件事,而讓一切走到這個地步。
在最後那15分鐘,我有沒有一直看時間軸,期望還有最後的魔術解方?有。
我有沒有被阿茲拉斐爾每一個遲疑的肢體表情,不斷引發希望?有。
我有沒有把片尾一路看到最後,看著阿茲拉斐爾將微笑盔甲般穿上以迎接天堂,明知已經這樣了,還夢想有轉圜餘地?那當然。
我就跟克羅里一樣站在車邊,等他回頭。但老實說,內心深處我其實也知道,這兩個角色就是會做出他們這樣的選擇,沒有別種可能。
那麼,一切還有希望嗎?
我想,之所以第二季會結束在這裡,大天使加百列離開,阿茲拉斐爾重返天堂,就是為了橋接第三季即將迎來的基督再臨。
在大尺度劇情上來說,這真的是蠻聰明的寫法。如果第一季兩位主角都還能從各自陣營得到消息,進而參與阻止末日的主線,編劇確實需要在第三季之前,把至少一位送回去,以便更好地將主角「放回」主線劇情中。
加百列跟別西卜之所以可以快轉用四年就跑完感情線,我想也是類似的理由,在劇情上,故事需要這兩位高層離開舞台,才能為季末的主角衝突以及第三季的大戲準備。
至於主角感情線的部分,我們現在在第二幕,已經是谷底了(可以一起在這邊做谷底湧泉)
依照這整季的鋪陳,克羅里與阿茲拉斐爾終究會需要,在他們所堅持的最理想的美好結局(淺灰或深灰)之間,找到一個地方,並選擇共同守住那方陣地(讓你跟我成為我們)。他們都是要保護最珍惜的東西,但選擇了完全不同的方法,至於衝突如何消解,那就是第三幕的事了。
我另一個堅信是,我想,也是在發現接下來的計畫是「基督再臨」的那時,阿茲拉斐爾終於下定決心返回天堂。因為我認識的那個天使,他是不會放任地球跟其上一切他所愛的人事物就那樣「被關掉」的。
如同天使克羅里不接受宇宙星雲被創造出來,卻不能依其自性存在,而是被創造來註定受毀滅,帶著系統的意圖,僅做為道具般的存在(這再次回到原著小說及第一季的故事主題:找到一種方式去愛、去選擇連結,從中找到力量去抵抗那個號稱創造你擁有你要你代行其意志的系統)
7/27,也就是第二季上映前那晚,我滑Tumblr看到有人寫了一句話,他說
「別忘記,無論接下來發生什麼,我們還有南唐斯小屋。」
(we’ll always have the South Downs)
南唐斯小屋是什麼?
在許久以前,當時《好預兆》作者其一的泰瑞普萊契尚未離世,他跟尼爾蓋曼討論過《好預兆》小說的第二本書,也是最終結局的劇情。
很哀傷的是,就如同影集來不及在泰瑞在世時完成,他們的第二本書也沒完成,但他們知道這個大故事最終朝向何方。
從改編影集第一季開始,尼爾蓋曼就在故事中放進了許多原書沒有的元素(例如加百列),後見之明這樣看起來,我想,他或許早打算,有機會的話,要幫已離世的朋友一起,把這個故事說完。據他從宣佈第二季開始,就常在說的,第三季便是當初那第二本書的劇情,但需要第二季來做為一道橋梁,帶我們(與角色)通往故事的最終目的地。
2005年時,尼爾蓋曼在一篇部落格文章中提到,在一次他與泰瑞的晚餐中,他們討論過,阿茲拉斐爾與克羅里最終落腳在英國南唐斯。
幾週後,有讀者問尼爾蓋曼,阿茲拉斐爾與克羅里在南唐斯做什麼,他回答:「他們共有並同住在一間小屋(what they’re doing on the South Downs is sharing a cottage)。」
2021年宣佈有第二季及假設性的第三季開始,讀者/觀眾常會在尼爾蓋曼的Tumblr上問他相關問題。有次有人問:「在第二季結尾,他們會搬進南唐斯小屋嗎?」
尼爾蓋曼回:「尚未。」
不是「不會(no)」,而是「尚未(not yet)」。
我願意相信,希望就在這裡...
我們在(人生或故事/人生與故事)的每一個第二幕之處,對自己說,「尚未(not yet)」,相信第三幕即將到來,在那裡有我們能做的、我們值得的結局。
Hold on… Everything will be alright in the end. If it’s not alright, it’s Not Yet the end.
我們永遠都有南唐斯小屋,而夜鶯會再次鳴唱。
We’ll always have the South Downs and Nightingales will sing ag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