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大雪紛飛》是作者咀嚼生活的結晶,因為心與思之純粹,故吐出文字潔淨如雪,自本地、自異國、自城市、自房間、自青春的教室、自逃逸的路上、自馴練肉身的場所,片片飛落,落在讀者的目光裡,形成了不同的故事,那雪,既是作者的,也是讀者的,因為觀看的距離不同,因而有了不同版本的風景。
藏與顯之間
先談談最喜愛的〈藏鋒〉一篇。武術於我而言,是全然陌生的異域,和閱讀武俠小說不同的是,敘事者是現實生活中可與我交談的人,江湖遂在眼前。
左勾拳、右勾拳、迎面揍擊是怎樣的痛楚,我一次都沒經歷過,甚至,坐臥行止時肌肉的拉扯、肢體伸展時的極限、身體的反射動作或是協調性,仔細想來,都是陌生的。若與另一篇〈健身房〉合併閱讀,則作者的身體書寫,讓我猛然覺察到:我,正如許多焦慮的現代人,看重的僅是情緒的修養、心靈的揚升,對於最原始的肉身覺知,反而麻木未察,更甚者,我們於身體的鍛鍊與裝扮,皆是為了符應主流文化的審美,身體成了回應潮流的工具,透過文字照鑑自己捨本逐末的身體意識,讓人有振聾發聵的警醒。
然而,〈藏鋒〉裡最動人的地方,還是作者如實託出心路歷程的誠懇。「太極十年不出門」體現「藏」的奧義,一如莊子所言:「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師父是不鼓琴的昭氏,如如不動因而有了宇宙般的高度,但,當追隨者嘗試由藏而顯,體驗到鼓琴後的成與虧,特別是虧的挫折與打擊,解構後的信念要如何重構,頓成難以承受之重,因為,從師父到教練,從傳統武術到現代武術甚或拳擊,被擊潰再重建的,絕不只是拳法套路,而是整套價值系統,那是一個人的信仰。不過在本文裡,痛苦與失落看來已被咀嚼消化,因而文字的開展轉折是流暢的,想來應是昇華後的回顧,方能如此不疾不徐,平和地凝視結痂的傷口。
相較於此篇,〈分手過後〉便有了更多因遮掩而形成的斷裂。原本愛情之為物,隨手一戳,就是個獨立的創傷宇宙,治絲益棼或是跳躍拼接,是想梳理感情事經常出現的狀態,特別是當愛戀對象還偶爾出現在夢境,醒來仍會怔楞惘然時。又或是,愛情之為物,戀人的絮語或齟齬,有太多的私密,無論是甜蜜或是情傷又或是所有的傷都可追溯到原生家庭愛與被愛的課題,這都是極其個人的,不適合,抑或寫作者尚未準備好要邀讀者共享,所以,遮掩或許並非刻意隱瞞,而是自然而然。
藏與顯,寫與不寫間,都是散文寫作者情感的流動與信念的展現。
從思考到疊合
全書分〈我思〉、〈現象學〉、〈重複疊合〉三輯,從架構安排或可略窺作者的書寫脈絡:在時間之流裡打撈記憶,再從場所中探索空間形塑個體的痕跡,最後試圖重複疊合,呈現一個散文寫作者個性化的書寫樣貌。
「我思」一詞,讓人聯想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時間裡的人,春去冬來,因為各種遭逢,鬢顏可能飛霜也可能絲毫未變,甚至「萬里歸來顏愈少」,但內在卻肯定已非原來的自己了。作者在此輯裡細數幾段生命史,並非縮時攝影式的,而是如同咖啡師,僅揀選別具意義的豆子,以回望的目光沖洗或曝曬,拿捏烘焙的程度,選擇沖煮的方式,只為為讀者端上一杯滿意的精品咖啡,滴滴都是思深情重,讀者需要小口小口細啜。
相對於〈我思〉是時光的故事,光陰的呢喃,〈現象學〉則是探究空間場所潤物無聲的力量,關於一個人在空間裡,在文化中,如何被形塑成今日的我。此輯裡的健身房、咖啡館、酒吧,乃至網路的虛擬空間,都是作者自我叩問的場域,讀者循著這些叩問,宛如將窗簾拉開一縫,陽光照進昏濛的斗室,若夢的浮生,有了清醒的縫隙。
人如何透過記憶的碎片,拼湊成完整的主體,哲學思考或許是不錯的黏著劑。〈重複疊合〉一輯,作者為我們提供了以哲學之道詮釋生活的範本,於哲學同好而言,當會欣喜於這樣的書寫模式,而於哲學門外漢而言,卻也因染上哲思而閃閃發亮的警句誕生嚮往,靈魂的愉悅絕對是實實在在的。
感謝願意書寫真實的寫作者
一直認為願意書寫真實的散文寫作者,勇氣是可嘉的,他們內心必須強大到,足以抵抗私領域的碎片被大眾腦補成一個故事或型塑一個人設,尤其作者現實的身分又是配戴整副道德枷鎖的師者,能盡情跳舞更屬難得。
當看到作者上一秒還道貌岸然地勉勵著孩子「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下一秒立即投身股海試圖乘風馭浪的畫面,不禁噗哧笑了出聲,並想著,還好不是在學校閱讀,不然肯定還要控制自己微笑的幅度,怎麼能讓人發現自己也會心於這種看似荒謬卻又日常的反差呢?還有酒精與雪茄,同樣也是要細細藏好的呀,以舌頭密密把關,絕不能吐出些微線索,讓人有機會沿線抽出一大串秘事,我可難以承受也無力處理所有質疑的目光,故而總是戰戰兢兢時時調整,以最符合角色期待的人格面具應世,對照之下,更顯作者率真的可貴。是以,由衷感謝所有勇於赤裸解剖生活的寫作者們,並欣喜於這世界有許多與我不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