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頭仰望夜間星叢,那麼小的星,那麼小的光,歌唱著,那微小的幸福……」 ——坂本九,〈見上げてごらん夜の星を〉(1963)
兩個月過去,重新打開Jyun-Ao Caesar傳來那天地下道的錄音,先是想起大友良英寫給日本卡通主題曲大師山下毅雄的〈Song for Y.T〉。
在結束傳奇前衛樂隊Ground Zero的那年,大友在一種身心消耗狀態下,重新想起了小時候跟音樂最早的接觸。他找到當年母帶,重新錄製了那些東西洋音樂的奇異交會。在專輯最後,他用綿延反覆的和弦長音跟電子雜訊,寫了這首曲子。他寫道:
「我試著回到自身本質的『哭泣與聲響』,在這個混合裡,向山下毅雄致敬。在CD最後fade out的地方,其實聲音並沒有結束,在那極度微小的電子音裡面,有著轟音的濁流,然後是電影配樂,然後是童謠、爵士樂、歌謠曲,在聲音的後面,它們仍然在繼續低鳴著。」
那天在地下道的演出,Caesar第一次用吉他模擬了no-input手法的聲音。電子迴路內部的雜訊,展開長達十分鐘的呢喃,然後在不知不覺中,低語變成了Ground Zero翻唱過的老歌〈見上げてごらん夜の星を〉。吉他響起,變慢了不知幾倍的舊日旋律,用幾乎是辨認邊緣的樣子,覆蓋了那些雜訊,或者反過來,被那些雜訊覆蓋。
那大概可以看作是離開台灣前夕,Caesar對於自己音樂開端的一點紀念吧。就像十年前另一次離開台灣時,Sloth Scamper對MBV作的。聽著錄音,我本來是這樣想的。
但一邊聽著,一邊回想那天帶著感冒的記憶,那些悄然浮現的旋律,是到了最後才浮現的嗎?為什麼記憶中,從一開始,那便與綿延的雜訊在耳朵裡並行?
找出當天我自己錄的檔案,才發現正式的版本把前面兩分鐘左右像是試音的吉他刪去了。
問了Caesar,他說,那是他第一次使用那綿延的雜訊,當時是在等一個時刻,在創造一個時空讓那個聲音登場。
是的,一個時空,大概是因為這樣,在感冒的記憶中,那些不成段的試音,背靠著地下道的磁磚,在綿延的低語開始之後,在我的腦袋裡仍然迴盪著,某塊旋律的碎片,某把激烈的尖刀,都在那些空隙裡閃現,直到最後與〈見上げてごらん夜の星を〉重疊在一起。毋寧說,那些錄音機沒有錄下的聲音,其實與試音本身無關,而來自這些年生活各個時刻在腦中的積澱。這樣,比起試音段落,直接從間雜幾許路人與車聲的雜訊開始這首歌,或許更靠近我們腦中的聲音,像Caesar說的,「稱作作品的只有後面」。
而也在這裡,我才確認了,這首歌跟〈Song for Y.T〉不同的地方。就像當年的Sloth Scamper,〈(((((((bonju)))))))〉開頭的no-input訊號,其實不是寫給那個MBV的房間,而是房間的窗外。
少年時期捉捕了日本1970年代地下前衛音樂場景的尾聲,在20歲見證了1980年代所有次文化急速匯入主流的終局,大友良英在1990年代所作的,乃是把各種二十世紀文化產業的碎片拼貼加疊,揭露出越來越標準均質單一的世界真正的樣子。當同一時間在英國,MBV用甜美的白噪音,雪片般覆蓋這越來越無趣的世界;Ground Zero說的是,這看似爆炸卻全然複製的收編未來裡,仍然有著從過去埋下的種子,仍然在低鳴不絕。
然而對於2019年來說,那樣的「近未來」,已經是一個既存的時空了,那些碎片內爆已經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與此同時,它也開始搖晃欲墜。三十年的後冷戰全球化繁榮,一天比一天自我吞噬。對於這一代人來說,世界無關不再反抗,也無關不再沒有反抗,而是反抗與否,眼前都沒有清楚道路,能夠憑藉的不過手上的傘和街上的血。在這樣的2019年,在地下道的錄音裡,與其說所有事物都被收編捲入綿延的雜訊,那更像是,那些我們曾經隱約在心裡存留下來的種種,都在那搖晃的間隙裡,逐漸超出這個「近未來」的表象,帶著所有時間的磨蝕和傷口,再一次地來到我們面前。
於是在Caesar曲子最後,那明明是被碎片包圍不成調子的〈見上げてごらん夜の星を〉,你卻在一開始就認出它來,認出它的殘缺與美麗。在曲子軋然中止的時候,那耳膜與空氣裡的細微高頻,彷彿說著,那首歌本來就是這個樣子。
經過半個世紀,前衛音樂的各種形式分支都已經成熟如文明史的盡頭,如果「噪音」兩字還足以指向什麼,那大概是,那再一次指向了矗立在我們眼前、除了空氣震動與比吉他更為喧囂的現實,再無其他的空無一物吧。
對話模式
本篇是「只是連接地下道跟KL」。本組的對話順序是,先有聲音,再書寫文字:
聲「(((((((bonju)))))))」→文「Sloth Scamper ))))))) Animal Experimentation」→聲「只是連接地下道跟KL」→文「只是連接地下道跟KL」,組成「Sloth Scamper ))))))) Animal Experimentation」和「只是連接地下道跟KL」兩篇。
第一首/篇的創作時間是2009年,第二首/篇則是2019年,兩組作品都誕生在Jyun-Ao Caesar即將離開台灣的前夕。
Sloth Scamper的「bonju」可以看作是對My Bloody Valentine的回應,在1990年代碎片化的生活世界中,MBV想把某些美好的東西用白噪音永遠留下來,SS發現的是這件事終究無法完成,在類似的音樂架構下,儘管看著窗戶裡的夜晚,已經站在白天的房間外頭。
這十年Jyun-Ao Caesar的音樂思考有許多變化,而世界也比2009年更加不穩定,現實的喧囂比噪音更加逼近。房間外頭是什麼?地下道或許可以視為對此的一種回應。在「未來」的動搖中,有著什麼超出了細微的噪音雜訊而浮現,那復歸的旋律並不全然甜美,佈滿磨蝕,但在傷口中,奇異地更靠近我們想要回想起來的事物。
創作者 聲音:Jyun-Ao Caesar
音樂靈感來自Eric Cordier與大友良英,或許可以簡略地總結成一種「姚大鈞泛具象音樂論」的創作實踐。在訊號處理、類比放大與田野錄音的經驗以及他對時空的知識,直接或間接地導致了他的演奏方式。近幾年來尋找著適合與他的吉他互動的機材,這些器材允許他即時地控制變化的參數並佈局聲音的幻象位置,並透過這樣的方式掌握著自己的演奏,在確定性與即興之間取得適當的平衡。作為一個打工的亞即興樂手,曾經與Dino, Motoki Yoshinori, Paal Nilssen-Love, Otomo Yoshihide, Yong Yandsen, Rabito Arimoto, Park Daham, Kyosuke Terada, Lala Reich, Kok Siew-Wai Tsuruya Genizai, Soma, Lisa Lai等音樂家共演。
創作者 文字:林易澄
歷史工作者,關注近代經濟知識的成形與威權政治的控制。現任職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業餘時間撰寫音樂文字,散見於《破週報》、《Gigs》、《端傳媒》、《OKAPI》等處。合著有《無法送達的遺書:記那些在恐怖年代失落的人》。 總是思考音樂裡的歷史與政治面向,也知道除了聲音本身,音樂什麼都不傳達。相信詮釋與理論會使音樂僵死,但偶爾仍試著用文字去理解聽到的聲音。
「聲音書寫實驗室」系列
高雄文學館2019年5-10月的「聲音書寫實驗室」系列,包含記錄在地實驗音樂發展歷程的海報、書誌展覽「隔牆入耳:聲與聲之外」,將高雄文學館文學書房展覽空間,打造為「實驗音樂的房間」;企劃文學作品以DJ選樂導讀/聆的「音樂直播」;文字創作者和聲音創作者現場進行跨藝交流的「演出對談」;聆聽不同音樂類型,並以文字進行書寫練習的「音樂書寫工作坊」;不同對話形式,讓聲音和文字互動組成的「聲文專欄」。
跨藝展覽|隔牆入耳:聲與聲之外
演出對談
音樂書寫工作坊
異位性對話:聲文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