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活下去」是這麼深沈的詛咒——《鏈鋸人》與《炎拳》觀後感

「超人的反面是末人：我於同時創造了他。在人類看來，一切超人都像疾病和瘋狂。必須是大海，才能吸收渾濁的溪流而又不濁。」——尼采（1882年11月-1883年2月）。

已經忘記第一次看藤本樹到底是《炎拳》還是《電鋸人》，兩者的時間點應該有點交錯。不過很確定我第一次認真感覺到「藤本樹很有才華」是從看完《炎拳》開始，之後才回頭認真看待《電鋸人》。

剛看完《炎拳》的時候，《電鋸人》其實才到第一部結束，我也就隔了一陣子沒看。不過最近一口氣把第二部補到最新進度（138話），才察覺到《炎拳》和《電鋸人》之間的某種對稱性——這種對稱性可能要從（我僅知的！）尼采開始談起。

「活下去」和「不想死」

首先艾格尼和電次的角色性格本身就是很強烈的對比。艾格尼嚴肅、沈默、不苟言笑，他的內心世界與思考都是沈重的；相較起來，電次則輕浮、衝動、吊兒郎當，鮮少認真動腦思考。當有讀心能力的惡魔嘗試進入電次的意識，也發現電次「根本沒在想什麼」。當然，角色個性的差異可以說或許是藤本樹為了提升娛樂性而做出的設計，但兩種迥異的個性和兩人之後在故事中不幸的遭遇結合，在我眼中卻形成一種微妙的對稱。

在《炎拳》的故事中，艾格尼一次又一次面對生存意義的剝奪，每次終於重新找到另一個生存下去的理由，卻終將要再次面對種種「不幸」：愛人（妹妹露娜、利賀田、長得像妹妹的）的死亡⋯⋯而《電鋸人》​中，電次也不斷面對這種剝奪：父親的死亡、自己的（差點）死亡、帕瓦與秋的死亡、瑪奇馬的死亡⋯⋯

然而兩人面對相似的剝奪與不幸，也同樣「活下去」，過程卻是不同的。

對艾格尼來說，活著毫無疑問就是痛苦的。艾格尼是想過要死的（或許無時無刻不想死）。從故事一開頭，艾格尼就不停遭遇苦難。「炎拳」的性質本身或許就是最重要的苦難象徵：痛苦不曾間斷，身上的火焰會持續燃燒，直到死亡為止——只要艾格尼活著一秒，他就身處在燒灼的痛苦中。因此對艾格尼而已，死亡無疑是解脫，而每個愛人在死去之前對他說的「活下去」則是最深沈的詛咒。因為這樣的詛咒，艾格尼只能在破敗的世界中，持續忍受火焰燒灼的痛苦。當艾格尼終於找到另一個生存的意義，或許是一段安穩的生活、或許是另一個愛人，仍然會無可避免再次面臨不幸與剝奪。在炎拳的世界裡面，活著就意味著苦難——然而「每個人都希望艾格尼幸福」，即使知道活著意味著苦難，卻仍然要艾格尼「活下去」，於是幾乎是被「活下去」詛咒的艾格尼幾次想死，卻一次次活了下來，卻終究無法擺脫再次喪失的痛苦。

第六十八話，艾格尼重新成為「炎拳」之前與特娜的對白。

在《電鋸人》裡，電次也面臨著各式各樣的苦難與喪失。但與艾格尼相反，根本沒人在乎電次的幸福。在《電鋸人》中，幾乎沒有人要電次活下去——基本上大部分的角色都想殺了電次（蕾賽、第二部的三鷹朝、138話KTV中出現的惡魔⋯⋯即使是瑪奇馬，也只在乎「電鋸人」，而不太在乎電次的死活）。但有趣的是，和不斷被「拯救」的艾格尼相對，電次自己幾乎一次都沒有說過「想死」。想「活下去」的是電次自己。電次沒有想過要死，不管面對再怎麼痛苦的喪失，電次只是馬上轉移生存的希望。

在第一部中，電次和帕瓦與秋的同居生活大概是最接近「幸福」的樣貌了。但當帕瓦與秋死去，電次看起來或許消沈，卻也沒有想死，只是把活著的希望轉移到瑪奇馬身上。而當瑪奇馬死掉（而且是一口一口被電次吃掉），我們可以看到電次幾乎是迅速的把希望轉移到自己「電鋸人」身分所獲得的關注上——曾經看過有評論說電次這麼迷戀瑪奇馬，卻這樣馬上轉移注意力，一點感覺也沒有，也太奇怪了吧？但我認為如果把《電鋸人》看成《炎拳》在某方面的對稱，電次的反應就一點都不奇怪了，甚至可以說，電次這樣的反應，就是整個電鋸人故事的前提。

超人與末人

在這裡終於要提到（我僅知的！）尼采：

先前很多關於《炎拳》的文章提到裡面的哲學概念，也有人談到存在主義、虛無主義、尼采、叔本華等等，但《電鋸人》則比較少關於哲學的評論。但我後期看電鋸人的時候，腦袋裡一直冒出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關於「末人」的說法：

看吧！我將末人顯示給你看。
『愛是什麼？創造是什麼？渴望是什麼？星星是什麼？』末人這麼問道，並眨眨眼。
地球變得渺小了，在上面，使所有事物渺小的末人跳躍著。他的臉像跳蚤一樣不能被抹除；末人活的最久。

『我們發明了幸福』，末人說，並且眨眨眼。」

如果要說電次在《電鋸人》裡面活著的動機是什麼，我們會發現，不是帕瓦、不是秋、不是瑪奇馬。是一開始的「果醬吐司」、「跟女人接吻」、「摸胸部」⋯⋯電次不斷在「發明自己的幸福」，並且如果這種幸福被摧毀了，他就再「發明新的幸福」。而愛是什麼？創造是什麼？渴望是什麼？（個人認為這些都包括在瑪奇馬想創造的「平等的世界」）電次都並不在意。電次只想活在某種安穩的、自己發明的「幸福狀態」之中。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在帕瓦與秋死去之後，電次的幸福狀態被打破了，他卻也沒有質疑過自己為什麼還要活著。他只是想辦法發明另一種幸福，然後繼續活在其中。而在第二部裡面的其中一幕，小朝在下墜的同時，質問電次如何跨越這些不幸？直到那時，電次好像才第一次對讀者說：「我從來沒有跨過去啊！」只是當小朝問到他為什麼還想活下去，他仍然回答「因為我想做愛」。

第127話「拯救小朝」

第127話「拯救小朝」

當然，或許電次就是真的純粹想做愛才活著。但在後來的另一幕，電次問心臟裡的波奇塔：我們現在過著天堂一樣的好日子吧？那一幕，電次坐在廁所裡，那由多在一旁的房裡沈睡。而當吉田威脅電次不要再顯露身分，否則會殺死那由多時，電次也真的動搖了。電次想要的，並不只是「想吃果醬吐司」或是「想做愛」——他真正想維持的是「幸福」，是「天堂一樣的好日子」。

第134話，那由多在一旁沉睡，電次對著心臟裡的波奇塔說：「我們現在過著天堂一樣的好日子吧？」

在《炎拳》裡面，艾格尼背負著一切沈重的生之痛苦，一次次為了不復存在的妹妹而毀滅眼前的幸福，最後幾乎成神，成為「宇宙之樹」的昇華狀態，幾乎可以說是「超人」了。但與之相對，在電鋸人裡面，電次簡直是末人一樣的存在。電次從來沒有質疑過自己為什麼活著，和艾格尼相比，電次在面臨不幸時也更快復原，因為他在每一次幸福被摧毀後，開始「自己發明幸福」。帕瓦死了，他就躺在瑪奇馬腿上。當他必須殺死瑪奇馬，他便說「我早就吃膩果醬吐司了」。

藤本樹曾經在訪談中提到，電次的角色，反映了現在的年輕世代——沒有野心、日復一日的生活。

"When you look at the current young generation [...] they try to live in a simple way, day by day. I don't criticize them. I think it's very good to live like that. That's why I created Denji, whose ambition is extremely low."

我認為這便是我眼中《電鋸人》的故事核心——一個關於末人的、關於年輕世代的，尋找著「幸福」而不是愛與創造與渴望的故事。

不過目前《電鋸人》第二部尚未完結，還不知道藤本樹想給電次什麼樣的結局？目前個人的觀後感也只能到這裡。接下來就是只能束手無策看著藤本樹繼續傷害我們和他的角色（開玩笑的），如果到時候我回頭來看這篇發現根本狗屁不通或許再回來修改，或是整篇刪掉也不一定。

不過總而言之，我在看《炎拳》和《電鋸人》時，一再感覺到，即使兩部作品的調性截然不同，但藤本樹仍重複著同樣的叩問。而這也是我喜歡這兩部漫畫，並且寫下這篇觀後感的原因。如果要把這個叩問變成標題，那大概是：

無論超人還是末人，終究「活下去」是這麼深沉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