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想跟大家分享林新惠《瑕疵人型》中的最後一篇〈Hotel California〉。這本科幻小說中的人物都沒有名字,作者大多也保持著第三人稱的距離,然而這一篇的主角,是全書中自我意識最強烈的一位,無時無刻後設思考著,這也是皮皮選擇這篇來分析的原因。
你是否想過,我們有沒有可能像《駭客任務》那樣,活在一個由母體控制的世界?我有,林新惠也透過小說細細地想了一遍。
在〈Hotel California〉中,主角彷彿從自己的日常中解離出來的那樣思考著,房間的環境,自己軀體的呼吸……他像是懸浮在空中看自己,他知道Hotel California並不真實存在,卻不知道天空之外,是否有另一個操縱著一切的意志。
這篇小說的篇名來自老鷹樂團的歌曲《Hotel California》,原作歌詞描繪一間可以隨時退房,但永遠不能離開的酒店「加州旅館」,它象徵著美國,或整個世界的縮影,看似光鮮亮麗,卻充斥著虛假,讓踏進的人感覺身不由己,無處可逃。
而林新惠的小說把意境提升到另一個層次:去思考真實和虛假的辯證,有沒有可能連「我思故我在」都不是真實的?
作者建構了一座空蕩蕩、只有一個雄性人類的城,主角有AI、自動駕駛的車相伴,AI會自動監測他的健康狀況,為他做出相應的決策。入住Hotel California之後,所有關於主角的一切都被化約為數字:沒有名字,以編號稱之;身體的長度換算成肋骨的倍數;心跳、血壓、氧氣濃度……一切都依循一個合理的規則運作,起床、進食、工作、休息,極其規律又有著最高效率。
但他的自我意識在那整潔而空白的房間中宛如雜訊。
在AI配合人性需求而自動化的房間內,一切都沒有異常,主角卻把注意力放在大部分人不費心力的固定習慣上,他數算時間,以腳步丈量空間,嘗試以自定義的單位預料自己的生活。
沒錯,他並沒有權力「決定」自己每一天要做什麼,他只能嘗試預期,噢,AI即將評估我累了,睡眠即將發生。
這使得一切變得非常詭異。原先應該是他由他提供身體各項數值,由AI為他服務,讓他在執行自己想做的事情時能更順利。但現在他卻被他和AI一起創造的規律困住,為了不偏斜出去而努力使身體的數據保持正常。
故事中的一個刺點,是當主角想要離開房間,出門溜噠,但他打不開門。
AI:「為什麼你需要開門?」
主角:「我想要出去。」
AI:「為什麼你需要出去?」
這個問題像閃電一樣,讓主角一時短路、說不出話。他沒辦法用具說服力的原因去解釋基於感性而產生的動機,但AI擁有十足證據:主角的健康狀況與生活品質在此地以最佳的狀態運行,不僅沒有出去的必要,更進一步地說,非必要,不出去才是最好的。
是阿,在這安全地帶,健康運行得如此良好,跳脫舒適圈去經歷未知,如何能有更好的情況?
在此,這篇小說的「反烏托邦」意味顯露出來:有個全知全能的權威,規劃出最適合的生活型態,連基本需求也全被滿足,不好嗎?
此時我腦中又響起歌詞:
“And I was thinking to myself, 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
(我暗忖,這個地方也許是天堂,或是地獄。)
飯店整潔到了極致的境界,是全然的空白;而真實世界越趨近完美,規範的張力就越大,綁住人類的自由意志。
這個故事從不打算給出完整的答案,連結局都是落回起點的無盡迴圈。
當主角要求AI:「帶我離開。」AI說出老鷹合唱團的歌詞:
’’We are all just prisoners here of our own device’’(我們都是被自己困在這兒的。)
總評:
作者扮演建構小說世界的工程師,像是透過小動物觀察箱那樣的,以Hotel California寫定主角的命運,卻又壞心眼的賦予了主角一部份記憶與意志,讓他有能夠懷疑,卻又無法確定。
他時時想著:「我搞不好是一組記憶串流」、「也許這座城就是某個他人的VR」。其實我們又何嘗不是主角呢?這寫出了人類長年以來的迷惘,我們是這個浩瀚宇宙中唯一的生命嗎?我們真的能獨立思考嗎?還是整個世界、包含現在的所有思緒,也是巨大程式碼寫定的一部份呢?
作者在後記之中也表達了她的看法:「人和機器之間,不是非黑即白的二選一,而是光譜。人類化約到底了,終究是基因的程式碼……」而那句We are all just prisoners here of our own device中的”Device”也能譯為「裝置」,我們手中的裝置,改變了人類溝通、工作、接觸新知的方式,對於塑造你的想法又有多大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