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分,星月黯淡。
荒山野嶺間,一簇幽火飄搖而來。待火光近前,見一鶴髮雞皮、身型佝僂的老者步履蹣跚,枯爪般的手裡提盞桑皮紙燈,於荒草漫漫的羊腸小徑中艱難舉步。
“……夜裡時辰行山路自是萬般不妥,就怕這身老骨頭緊趕慢趕不及……”
微弱火光自下映照於面,更襯得老者面色陰鬱可怖。囔囔自語、嗓音卻尖且細,觀那人衣著體面臉上無鬚、一口官話說的極好,疑是宮中閹人。
款緊背上包袱,老者吃力邁動不甚靈便的腿腳,氣喘顛顛執意上坡。待他一手扶著路旁老槐、欲借力翻過擋路亂石之際,異變陡生。
老槐幹後窸窣作響,忽地撲出一披頭散發、面目糜敗的素衣女子,喉中嗬嗬怪嘯,青白十指大張成爪、急急向老者雙目掏去!
老者驚乍的渾身僵硬,睚眥欲裂瞧著參差皸裂的尖利甲片裹挾風聲襲來,口中尖聲疾呼:“啊啊啊——天爺爺誒,姑娘的指甲怎生的這般糙!”
女子聞言雙臂驀地一顫,指掌以毫釐之差掏到老者身後的槐幹上、留下深深抓痕。
“噯,這可不成。”老者好似未見女子非常人之態,舉高手中燈盞照向嵌入槐幹上的指爪,嘴裡嘖嘖出聲:“姑娘家家,雙手可算第二張臉面。粗看姑娘的手骨肉勻停,指節纖長、掌背明晰,可謂手相極佳。可惜甲片不甚齊整,瞧著未曾好生養護……正巧咱家略懂護甲、包袱裡攜了好些染甲物什,姑娘若不嫌,咱家隔著巾帕給姑娘修甲染甲,可行?”
說罷不待人反應,自懷中掏出一方乾淨巾帕道聲得罪,覆上女子的手、隔空自槐幹中輕巧取下。隨後頷首示意尚還怔愣的女子落坐一旁亂石上,自個兒利索解下背上包袱、取出一大錦盒敞開,熟捻挑揀鑷子挫刀等物什,躬身就著搖曳燈火替女子打理甲片來。
“……?”
幾息後女子終是反應過來,喉裡嘶嘶嗬嗬一時間不知該當如何。自顧專心挫甲挑刺的老者抬抬眼簾,覷了眼女子掩於亂髮中的迷茫面色、手上活計不停:“姑娘是否有疑咱家為何不懼你?或疑心咱家竟會些閨中女子才曉得的染甲等事?”
“咱家乃當今聖上盛寵一時的嬪妃宮裡所出。自幼淨身入宮,隱約曉得祖籍常州、卻記不起名姓出身。後經一番曲折選入嬪妃宮中當差,才發現自個兒竟對女子梳化修容等事得心應手。”
“貼身伺候嬪妃娘娘的,皆是有臉面的頭等宮女,容不得爾等閹人近前。倒是專司娘娘梳妝的二等宮女彩璃成了咱家對食,倆口子互相鑽研巧技,幾十年來也將娘娘伺候的萬分舒心。”
女子心神受老者語聲牽引,喉裡嘶嚎逐漸平息。老者順順當當將所有甲片打磨平整,舉袖拭去腮邊虛汗。瞧著十指指甲順眼許多,自包袱裡摸出染甲物什鼓搗起來。
“姑娘可知,天下女兒家豔羨不已的後宮竟是吃人的地兒……不日前娘娘受人栽贓、丟了龍子失了命,滿宮的人、包括咱家那可憐的彩璃皆被杖殺。幸而咱家並非娘娘跟前的紅人,知曉宮裡的腌臢事兒少,僥倖詐死出宮。宮裡貴人舉步維艱,但知爾等下人各個命比紙薄?打殺病故,不過貴人一念間。”
紅豔鳳仙花汁混著明礬層層細塗,肖似不堪回首的血色雲煙:“年歲尚輕時苦役甚多、落下病根,如今垂垂老矣、患得腿寒,估摸著時日無多。不想死在那吃人的宮裡,咱家尋思趁寒冬臨前緊趕慢趕、奔回故里常州瞧上幾眼,便是亡故他處落葉歸根也是個好……但若倒在歸鄉路途,只嘆是命。”
“宮裡活下來的人,誰能清清白白、不染因果?”替女子十指一一纏裹片帛,老者語聲漸微。顫巍巍彎身收拾物什,鬆弛的眼簾遮去滿目渾濁:“咱家雖不知姑娘生前受了何委屈,但若眼下就要咱家的命,也是應該。”
“姑娘決定罷。咱家左不過一把老骨頭、腿腳更不靈便,欲奪路而逃也跑不遠。”
老者垂首提燈、躬身而立,靜待女子冤魂決斷卿卿性命。須臾,眼角餘光見素衣裙襬掠過身側,腳邊憑空落下一把染血斷梳。
拾起細看,乃常州的式樣。梳柄上沁出黑紅四字:送我還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