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只能開刀安裝新的人工瓣膜了」醫生眼神沒有變化說給我和爸爸聽。並指著斷層掃描的影像向我們解釋著心室肥大的影響。
醫院是個讓人心煩的地方,不論是味道或是擺設都了無生氣,就算裡面有充滿愛心的志工,一樣會被無情地吞噬掉。更慘的是每個人都帶著口罩,深怕被別人給傳染到無藥可醫的新冠肺炎。只露出眼睛,讓人猜不到是在笑還是在怒。以往掛號排隊還會有人出來迎接你的健保卡,而現在只剩機器會向你播音「報到成功,請拔出健保卡」。
近幾年媽媽已經住院數次,頻率越來越高,一年一次,半年一次都後來的每個月幾乎一次。甚至有幾次都被轉進加護病房。主要的原因都是她的心臟一天比一天還弱。有時想想也覺得奇怪,都扶養我們著三個大男孩了,心臟應該是被訓練得很強才對。她總是說這是遺傳的,只是她比較倒楣,瓣膜長的特小。因此她的心總是跳得比別人大力,但是效率奇差,因此越來越衰弱。
這一次因為快無法呼吸,兩條腿水腫的大象一樣,因此又住進了醫院。而療程每次都大同小異,醫生總是說無法知道身體哪裡有感染,只說現在身體跟肺部都有積水現象,所以只能吃抗生素,利尿,並且用那長長的針筒去抽水。天啊 ! 用看的就覺得好痛。抽出來的水交雜著很多東西,我相信不是只有身體多餘的水分或是血液,因該也抽走了人滿滿的活力。但為了活下去,還是得治療,不是嗎?
昏暗且充滿著漂白水的病房,媽每次都是住四人房,裡面的燈光很少看到全亮過。媽媽從來不會去抱怨別的病床一直在講電話,或是用手機看影片看得很大聲,但是總會抱怨爸爸都會消失一端時間,不是去抽菸就是去買東西。但其實大家都知道,沒有人可以和病人連續相處這麼久。因為看到的都是痛苦呻吟,以及沒有由來的惡言相向。
「我想要吃布丁或是喝果汁」,媽媽總會是這樣說,那是躺在病床上再加上長期的睡眠品質不好,嘴巴裡早就滿是傷口,此時只想吃點軟的跟冰鎮她的傷口,再用點甜份來慰藉當下心情的不滿。而我們總是會胡鬧的說,都已經這麼胖了還吃甜食。最後只會讓她很不開心的說「我就是要吃就算會死掉也是要吃」,讓人哭笑不得。
下個禮拜就是端午節了,媽媽還在叮嚀要記得準備肉粽以及要拜拜的祭品。老實說,我們早就沒心思去拜拜了。因為拜了這麼久,老天爺還是沒有辦法照顧到所有的人,我們還是多聽看看醫生的建議,好好照顧她還比較實際一點。但其實是我們很懶惰。
當天辦理出院後,回到哥哥今年新買的透天厝,我們在一樓隔了一間房間讓爸媽不用再爬樓梯。都過了三個月了裝潢的味道其實都還隱約聞得到。淺淺的木頭色,搭配潔白的冷氣,一切都很簡約,沒有很豪華的裝飾。媽媽從來沒有說她是否開不開心,但她還是很配合得搬過來並住了下來。有時候我下午會休假並回去陪她,我們從來不太說心裡的事。「我下禮拜天會去歐洲出差喔」,媽媽第一句話都會說「幾月幾號出發? 幾號回來?」 從來沒有過問我去歐洲到底都在幹嘛,也從來沒有問過那邊的天氣或食物。我想對她而言,人平安的回來才是最重要的。
而我每次回去她總是會感到開心,因為有自己的兒子陪伴總是開心,再來也可以推拖掉那些三姑六婆的登門拜訪。「妳的二兒子又回來了喔,帥哥很久沒看到妳了耶,你媽媽有準備什麼好料的要給你吃? 」這些問句基本上每次都會有,只是順序不太一樣而已。但每一次都覺得很煩。
兩個人經常就坐著電視打開,然後媽媽就會睡著並醒來,一直呈現打盹的狀態。請她去房裡睡覺,她總是會說,這樣比較好睡啦。躺著睡有時會覺得喘不過去來。你不要把我的睡神趕走就好。就這樣她的頭又低了下去,這次快要到自己的肚子了,突然又回神彈了起來。眼睛一開又閉了起來。真的是百看不厭。再看看著電視裡包公拿著令牌,喊著狗頭鍘伺候,我心想大概我媽在堂前,應該也是能睡吧?
「就只能跟祂拚了,不然拖著也是痛苦,在家睡不好,每隔一陣子就要住院,大家都會很辛苦」爸爸無奈的說。醫生維持一貫沒有感情的語調,只是向我們家屬說明風險,說成功率大概有8成,而人工瓣膜大概只能再撐10-15年不一定。也就是說這一刀下去,人終歸走上同一條路,回歸塵土。說到此,我內心已是驚濤駭浪。無常到來,沒有人可以知道,所以要把握當下及時行善。但當你回歸到數字的計算。就會覺得人也太脆弱了,醫學也太不可靠了。因為沒有治好這件事,只有延長生命,而痛苦一樣伴隨而來,只是輕重早晚而已。
豬的組織、牛的組織、或是金屬製的人工瓣膜價格有高有低,開刀過程中情況不好的話需要強心劑一支6萬。各樣價格都說得很清楚,但都沒有提到花多少錢才會100%成功,才會根治。當時心裡就在想,我把生命交給一個以前念書或許比我不認真的人,或許頭腦沒有我好的人,這樣子是對的嗎? 因此我們回頭問問媽媽長期以來的主治醫生,也是得到差不多的答案。它們無法給予家屬想聽的答案,只能給出實際且不會日後互相提告的說明而已。回頭想想過去在學校所學的,每個問題都有一個最佳解法,都有完美的答案,最後都是解決問題。但這些病痛或許從來就不是問題,無法被解決,只能被解釋,並讓身體去承擔。醫生只能給予舒緩。
「如果確定要手術的話,再來預約。最快應該是端午節過後了,先回家好好休養,才有體力應付手術跟復原」。爸爸二話不說就回說先排開刀吧。心中萬般不捨,因為從來沒有人會說你的壽命還剩多少。而這次的宣判就像是,開刀失敗,人很快就會離我們遠去,開刀成功,10年後還是會離我們遠去。回頭看看媽媽,不發一語,口罩下的表情究竟是什麼,不得而知。
「我會怕」媽媽無奈的說,她怕會痛,她怕胸腔被打開還闔得回去嗎? 但從不提說她怕再也看不到我們。我知道她不想讓我們擔心,但是她也無法掩蓋她不安的情緒。我們都一再的跟她解釋,不開刀的話,妳會經常窒息,晚上也無法入眠,經常的要去醫院住院。而這個手術成功的話至少可以輕鬆很多。
「媽媽,妳今天想吃什麼?」我問道。
「都可以,不要是醫院的便當就好」。所以我到外面買了蚵仔煎以及花枝煎蛋,想要她好體力應付接下來的戰鬥。她都各只吃了一半,就說吃不下了。但看著她有吃我心想有吃就比較有體力了。但心裡還是忐忑不安。當晚我就先離開並跟她說明天手術前會再過來看看心導管的檢查是否沒問題。
「心導管看起來血管都是正常,手術不會有問題的」醫生一如往常眼神沒變化。
明天中午就可以安排手術了。時間大約需要20個小時。我心想我搭飛機都沒搭這麼久。在手術台上躺這麼久,心中甚是不捨。
「我會怕」媽媽身上插著心導管跟我說。這是她第二次說這句話了,她還是會擔心。而我只能再次安慰她。
「等一下都有麻醉,所以妳醒來開刀就結束了,不用擔心。我會過來等妳的。」就這樣媽媽進去手術的準備房。約莫1小時之後,我就看著媽媽躺在病床上,套著氧氣罩,帶著像是浴帽的東西。看起來是睡著了。一群護理師就將媽媽推進手術房,看著電視看板上顯示媽媽的名字,手術準備中。我故作鎮定的想,妳醒來手術就完成了,待會見。
飲水機上供奉著一尊神明,該說是莊嚴還是冷眼旁觀呢? 此時電視上的看板,顯示: 手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