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孩子們說笑的身影漸漸遠去,滿身的機關隨之落下,緊掐生乳捲的手也跟著鬆了。
星期六天未破曉就披星戴月地趕路,深怕錯過一日二班的員林客運。熬過一路顛簸後,我們一行人終於在午前二刻來到羅娜國小。心裡不免疑惑:「我們怎麼會選擇到這麼偏僻的地方當志工? 還連續兩周!」進教室時充滿活力的布農族巧克力小人偶熱情問候,頓時讓舟車勞頓被拋至九霄雲外,好似今早就在羅娜村醒來。不過出發前一天我就已經感冒,以致於喉嚨像有風火輪滾著般難以吐出字句,或許也因此讓我顯得很不好親近,所以巧克力小人偶們不太敢和我說話。
殊不知這裡的小孩這麼辛苦,周末晚上還要留宿學校,當天的晚會大家都得上台表演更是始料未及。看學童們上台時都有些畏怯,老師便說:「上次的那個哥哥同手同腳舞還不是照跳?怎麼我們的孩子就不行?」話甫落便拿志工開刀:「你們先熱一下場子好了,我看他們可能怕生」其他志工只好硬著頭皮輪流上去唱跳。「啊你嘞?你會什麼才藝?」一抬頭發現老師盯著我看,我索性用銅板表演硬幣穿桌,孩子們看呆了眼,要求再變一次,於是我連穿了好幾次桌子,在他們苦苦哀求下還教了他們簡單的手法。但他們的小手不太能掌握這個技巧,看起來就只是把錢從這手放到那手。他們追問:「你還會別的魔術嗎?」我想學校中應該不會有撲克牌,故意假裝不會其他硬幣魔術,說要撲克牌才能再變,孰料下一秒便有小朋友自投羅網拿牌出來,糾正她違反校規之餘,我變了找牌魔術:三秒鐘內讓觀眾選的牌自己翻面出來。孩子們利用點心時間追問原理,讓我自乏人問津變成生日蛋糕的蠟燭,旁邊簇滿了巧克力。還有小孩表演他破解半套的魔術,但他花了三分鐘才找到我選的牌,並用稚氣的聲音問道:「這樣變對不對?」雖令人哭笑不得但也只好點頭稱是。 由於時間已晚,我預告下周來再變。聽到這老師連忙澄清下周不用留宿,沒想到破解半套的小孩說他下周自己帶棉被來看魔術。看他這麼有熱誠,下次來我就一直變到他想吐為止。
我發現那個破解半套的孩子原來是我班上的學生Ben,雖然老師覺得他調皮,但上課時他卻是最快恢復正襟危坐的一個,程度不錯外還很認真,因此我也很認真指導。但第一天就變魔術也是有缺點的,我被改名叫「那個會魔術的哥哥」,在走廊上、教室內、 甚至廁所,只要在校園中任何一個有人的角落就會被問「你還會不會其他魔術?」尤其是Ben,他還自創了一些「魔術」來變給我看,例如把可拆式牙刷拆成兩截,再把一截光明正大地塞進口袋並說:「我把牙刷變成一半了!」
回程時志工和非羅娜村的孩子一起搭學校包的巴士,Ben自己跑來和我坐。他沿途問:「你真的可以把錢幣丟穿過桌子嗎、你真的會魔法嗎、魔術到底是真的還是騙人?」我不禁想起魔術師劉謙所言:「魔術師是幫觀眾實現夢想的職業」,我覺得這門藝術只要表演得好,它就是真的,所以我就沒破壞他的想像。Ben可能是想看魔術才來坐這的,但基於安全考量我只和他聊天直到他下車。
我第二周出發前已準備好要變的魔術,準備一去就先吊吊Ben的胃口,誰知這次我被分到其他班級去,只有下課會偶而遇到Ben,且這次雜務繁多,在走廊上多半是趕路,實在無法秀兩手。
晚上學童全回去了,Ben沒有真的帶棉被來。儘管同行的志工說小孩子的承諾別看得太認真,我還是有些失落。
隔天的英文課小孩們依舊下課鐘響就鳥獸散。只是,要上課時Ben追著兩個學生衝進我們教室,在Ben的同學及我班上老師的制止下才回原班。當時我覺得有異所以立刻追出去,只見他一回教室就重重拉開椅子,老師以為他在搗蛋:「你是故意摔椅子還是不小心拉太用力?」Ben回答故意摔椅子,老師看在誠實的份上並未處罰。接著Ben想說出原因,但老師已準備上課,於是吃了一頓喝斥。我請Ben班上的志工關心後回到班上,沒想到我前腳剛踏進班內,導師就帶著Ben過來,說是看到他哭了。導師在當事人對質下釐清了事情原委:我班上的同學們挑釁Ben,他想動手卻反被丟樹枝,才會上課了還追進來,回到班上後又挨罵,感到委屈才會潸然淚下吧!糾紛處理完後Ben臉上依舊掛著愁顏,真後悔當時沒先去安慰他、變幾個小魔術逗逗他再讓他回教室。我很能理解Ben此時的心情,因為我當年轉學入學抵免學分時校方說法前後不一,甚至說最初給我承諾的人不存在,變成我無中生有,好幾個意見反映管道也因證據不足而告吹,所以我對這種委屈感同身受。
Ben因為導師發現得以平反,而且老師也非惡意,心裡大概可以平復。但不論惡意與否,替自己討公道的嘴被塞住時可是如窒息般難受的。 瑯琊榜主角曾言:「人的心,只會越來越硬」,不斷跌倒再爬起來或許可以避免重複落入圈套,但也會因處處設防而不以真心待人,久了更會失去純真的心靈。如果社會中沒有險惡,就能讓每個人都保有赤子的純真,而這份純真能給其他人如寒冬暖陽的舒適。
回程時發生衝突的同學都被禁止拿點心。這次的點心是生乳捲。雖不知Ben是否喜歡生乳捲,但他是受害者卻要跟著被處罰,集合時心裡的不甘都寫在臉上了,因此我打算上車後把我的生乳捲給他、沿路變魔術以黏合他碎裂的心。
我坐在上次的位子等Ben,手裡握著生乳捲,身上藏滿魔術機關。Ben 終於上車了,孰料他和同學有說有笑地走到離我最遠的位子,他數度轉頭看我這個方向,似乎是想過來,但終究敵不過同學的引誘,選擇坐在同學旁。我並不擔心,因為Ben上周很晚才下車,而大部分學童在第一站久美村就下車了。「久美村,到了」廣播響起,我隨即起身前往Ben的方向,可是在人群擠出車門後,位子上卻不見Ben的影子,我滿懷疑惑地望向窗外。此時車門關上,再次啟程。
看著孩子們說笑的身影漸漸遠去,滿身的機關隨之落下,緊掐生乳捲的手也跟著鬆了。
#本文曾發表於人間福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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