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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掉牙。」泰初輕輕一笑。「辦公室那套規則是說給人類聽的,別拿這個自我說服。」
「這也是你告訴我的:試著更全面地理解他們。」
「你做得很好,但投入要有分寸。」泰初說。「你需要認識的不只有人類而已。」
「我已經盡我所能對一切付出了理解,而且這是已知對整件事最有效率的處理方法。」
懷中的貓三兩下推開司辰的手臂,蚱蜢似地跳走,撲往暗處幾隻鬼祟爬行的蟑螂。他的手臂有數道貓爪蓄力留下的紅痕。
「我的意思是,你離人類太近了。」泰初說。話畢旋即叮噹作響,清脆的鈴響碎了滿地。
深淵裡,少年踏著鈴聲推門而入,制服外套和嗓音一樣乾淨無染。店內三人一打照面就染上對方嘴邊帶有的親近的微笑,好似瞬間共享了生活遭遇的酸苦,內心通明而相互映照。他們一齊走向某張用餐的桌邊,如貨真價實的一家人。磁磚地上的白粉包被三雙鞋底踩得稀爛,細密的粉末讓地面看來瑩瑩發光。
少年一坐下就迫不及待要交代他的日常──即便是經編修刪減的版本,也依然富有青澀的滋味,在座的母親們已經準備好當個慈愛的聽眾。
少年說,今天體育課跑一百公尺短跑,我才跑了十二秒,好像是全班第一,體育老師還問我要不要加田徑隊。然後啊,警方日前偵破一起幫派販毒案,循線逮捕了多名幫派成員及毒品藥頭,其中竟然有國中生的身影。
婦人首先接話,聲線儼然是個記者。歹徒以小額分潤方式誘騙多名國中生作為販毒下線,在校園內私下向同學兜售K他命,並利用按鍵式手機維持毒品供應鏈,根據警方破獲的毒品重量,恐怕已有近百名國中生受害。
少婦用國中女生的方式評論,為什麼你要這樣?你根本就不應該騙媽媽!那個男的明明早就跟我們沒關係,當初你幹嘛還一直去找他。你真的有病。
少年說,涉案少年因涉嫌販賣毒品,法院裁處五年以上有期徒刑。
婦人換了一道男孩的聲線說,哥哥,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說,但我知道你都是為了我們對嗎?我也想去看爸爸,我……,姊姊你不要再哭了好不好,哥哥也沒有辦法。
少年持續朗誦著新聞報導一般的內容,絲毫不受波動,只眼角開始止不住地流淚。桌邊三人始終談天如常,笑容可掬,彎起的嘴角漸漸龜裂,裂痕蔓過臉頰,直往耳際伸展。
泰初瞄了一眼腳下。「你在干涉我的呈現。也許我該讓你放個假,腦袋放空一點?」
「不需要,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怎麼做對他們才是最好的。」司辰說。「損益相生,這是必經的過程。」
泰初大笑,他一扭頭就翩然落向深淵的桌面,筆直站在涕笑縱橫的三人中央,仰望著司辰大喊。「很會背書,但你真的相信嗎?」
他足尖點地,輕盈地在桌面中心轉起圈來:「還是信口開河?」桌邊三人言語及笑淚不停,越像在觀賞他的即興演出。弱不禁風的少年身軀越轉越快,一根風中顫抖的鴻毛,唯桌面留下的白色軌跡可證他不曾騰空飛起。司辰昂首,初雪從天空中的某處飄落,細白的粉末薄薄地掩住了磁磚地,蒙上餐檯、桌椅、收銀機、角落的水桶,人們的膝頭、肩膀、鼻尖、眼睫。
桌邊三人滿面白雪,唇齒間盡是白粉。他們持續不停地說話即便內容毫無交集,他們語速飛快橫衝直撞,像來回投擲的沙包,振臂擲出,一下比一下用力。三方好似將要鼻青臉腫之際,他們開始提高聲量,將近於大叫,丟出口的文字撞得一團黏稠。再也沒有人可以聽清內容。頂上顛倒的房間在洗麻將,搓洗的聲音是豆大的雨點,雨點則由空中落下的無數麻將牌所飾演。桌面中心的泰初舞動依舊,身處風暴之中他大笑起來,模仿搖滾巨星唱歌的調調,哼起一些不成調的。
司辰的肩頭沒有任何白色堆積,他對這一切置若罔聞,翻身就跳進便當店場景,站在另一張桌上與已成舞台的那一張對望。
「你不打算想辦法對不對?」他問。泰初恰好一句嘶吼的高音壓過了提問。
「你可以繼續說我偏愛人類,至少我想方設法要把事情做好,但我看不出你所謂的平等的愛用在何處。」
「有時候我甚至懷疑你只是造出許多遊戲場打發時間。」
泰初一圈迴旋,轉身停步恰好單手作槍狀,直直指向司辰:「我很認真。」
司辰從外套口袋抽出手,依樣比槍。他一槍擊發,果決而真摯:「薪水小偷。」
四周立時熄滅,無邊的窈冥吞噬八方。上下相混,沒有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