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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箱裡跳出一封通知信。寥寥數行,他在一分鐘內讀畢,立即致電發信者。
「你就不能再想一想?」他說。對方沉默以對,只道電話裡一時說不清,不如見面詳談,此外不願多加解釋。
這若是對方所期待的,他通常會將自己凹折成順服的姿態,棲居於任何需求之中。這若是對方所期待的。他啜水,對方的冰滴美式剛送上桌,杯壁泛著寒氣,店內幾無人語,只有櫃台裡的店員偶爾交談,幾道水流墜落流理臺的聲響。他盯著對方緩慢舉起玻璃杯,先是端詳那杯深褐色的流體,以行家欣賞藝術品的眼神,再帶著心滿意足的輕盈,節制地飲用。他開始不甚確定,對方所期待的是什麼?
「我仔細想過了。」對方向後一靠,好整以暇,總算想起此間除了冰滴美式之外,還有他這號人物。「你放心,我沒有衝動行事。」
「我很難相信你。」
「總不能把我的意識都傳給你。那多少會摻雜一些不相干的雜念,你不會想看的。」
「你根本不必這樣。」
「我也這麼想,把意識傳給你完全是多此一舉。通知信裡寫得很清楚,我想所有人應該都能理解事態,還有如何承辦這件事。」
「我是說,你根本不必讓一切重來。」有一絲耐心從他的太陽穴飄了出去,一溜煙蒸發。「而且我們上次不是這樣談的。」
「上次那個沒有幫助的會議嗎?」對方似笑非笑。「你也看到了,其他人都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他們大概只考慮過如何自保。」
「你又犯規?我們說好不可以讀取別人的意識。」
「我說『大概』。這種事情不需要讀,他們在意的事也就那幾件。」
他實在相當不願和對方溝通,以公事而言,對方真是個差勁的上級窗口。
他說:「臨時網開一面的例子,先前也出現過。」
「確實如此,不過你指的先例只是因為後台參數設定誤差,原先已經萬事俱全。」對方沉吟。「何況我認為依照決議再次展延時間沒有太大意義。」
按理而言,他應當配合對方的一切指示,將後續事務置辦得妥妥貼貼,貫徹他的職分,孰知此際還是有一股氣在他的胸口戛然驟停。他又舉杯飲水,手指關節用力得泛白。
對方輕輕一笑。「我做這些事,也是為了減少大家的工作量。」
他正欲反駁,店員恰巧走近桌邊斟水。少女和他相視一笑,眼瞳明淨似水玉,他隨之頷首致謝,笑意中終於帶有一點柔軟的況味。
「事情仍有轉圜的餘地。他們還有希望。」他轉向對方。
「那是他們自有的,還是你所賦予的?」對方用表情向冰滴美式表達諸多讚語,而後緩緩飲盡。「你別每次走流程都弄得像第一次,又不是沒有經驗。」
「事不至此,不應該選在兩天後。」
對方若有所思,不知由冰咖啡或是其他進路切入了思考,忖度再三,最終化成一聲冷哼。「清醒點,本就沒什麼應不應該。」話畢,大步推門離去。
他付了帳就追出門,一台腳踏車險險避過他,示警的鈴鐺聲軋過午間陽光,蛇行而去。
安靜無人的巷弄間,除卻為風捲下的綠葉及其覆蓋的菸蒂頭和紙屑,再無可供追索的痕跡。不出所料,對方已不見蹤影。他於是靠在磚牆邊等待,足尖點地,默數三下。數到第十一組,周遭始有鳥爪觸地音,粒粒分明的指爪彈跳自遠而近,逕直趨近他的身側。不消回頭查看,他伸出食指載運來客。
臨到眼前,一隻香包大的麻雀。牠頭顱一偏,從善如流地啁啾,胸前鳥羽蓬亮發白。他以指尖撫摩起麻雀頸項,萬無一失的腹稿登時無由發作,洩氣委地。
「我很難相信你不是在玩。」他說。
「我無時無刻都很認真,司辰,反倒是你。」麻雀說。
「我若不認真,不會打算勸退你。你若沒有一分親愛之情,也不會變成這個模樣。」
麻雀朝他的手背走去。「成天陷入這種莫須有的情懷裡,是不是讓你生出了不必要的執著?」
「我只是一直在反省,難道每一次都是我們放棄得太早?」
對方一躍,滑入空氣中隱而未顯的伏流,如一道茶色的煙跡迴旋上升,撲翅飛起,盈盈地朝前而去,話音沉澱在原處。
「這與放棄毫無關係。」
他還未能理解話中涵義、自身動機,就已邁開步伐追趕對方。近乎突如其來的預感在心口閃電似地亂竄。麻雀悠然的身影始終如豆,在伸手不可及之處拍翅,任憑加緊速度也未能接近分毫;他許久不曾大口換氣,意料之外的費勁,然而他不能再次任由對方逃逸而無所作為。
遠方的小鳥仁慈地停等片刻,確認他並未落下太多,而後一眨眼煙消雲散。司辰縱身一撲,撲向對方消失前的尾跡。
「泰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