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雜論】韓國條漫流行成因與女性敘事創作
2023/09/22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影視化帶動韓漫的盛行，能令原本在小眾圈子有口皆碑的作品流行起來，譬如《假面女郎》。除了這種外部因素，在文本內部，條漫跟其她種類的文化商品相比，什麼是其獨有之處？
《人氣條漫這樣畫》一書提及了條漫的普遍特色，但我認為分析得不夠深入，顯得泛泛而談。結合書本的引文，接下來我會以華語女性讀者的角度來闡述韓國條漫的特色。
一、積極開拓海外市場
「有部分海外非法網站翻譯韓國漫畫提供讀者閱覽，非法提供是絕對錯誤的行為……非法提供的情況也證明了條漫市場相當具有展望與未來性，所以能更確認韓國條漫平台往海外發展的可能性，是故必須積極進攻海外市場。」
盜版翻譯處處都有，但韓漫業界沒有視之為威脅，反而看出潛在客群和正版翻譯的需求，積極開拓海外市場。
韓漫有在台灣和大陸開設正版授權的閱讀平台，下載應用程式或在網頁版瀏覽，就能免費閱讀官方中文版漫畫。付費的方式也十分便利，方便讀者隨時課金。
洪琴宣、陳德倫：〈網路條漫世代崛起！韓國平台如何打造跨國漫畫生態系、黏住8千萬讀者？〉這篇文章講解韓漫條漫進軍台灣的經過，如何開發客源，吸引潛在讀者，培養讀者的新閱讀習慣。
就文章所言，台灣的韓漫受眾有以下特質：
-有滾動手機閱讀漫畫的新習慣
-在零碎時間快速閱覽
-女性客群佔六成
-沒看過頁漫的年輕人
-偏向一般大眾喜好
韓文原版的數量最豐富。台灣的LINE WEBTOON選取的韓漫作品，需要經過編輯的篩選，作品數量與題材不夠全面。在台灣連載的韓漫，如果人氣低落，隨時有腰斬的危機。連載作品反映了台灣主流讀者的偏好，以及編輯的選漫品味。
二、社群互動性高
「條漫之所以能被認可為大眾文化重要內容，主因是漫畫家與讀者之間密切的溝通交流。」
跟日本頁漫比起來，同樣是外國創作者與讀者的關係，韓漫創作者與海外讀者的距離並不遙遠。有賴於社交媒體的發達，拉近了兩者之間的距離。韓漫作者識到海外讀者的存在，會在作品留下Instagram、Twitter的聯絡方式，也很歡迎海外讀者的留言。
「線上看漫畫的樂趣之一就是看留言。」
正版授權的平台設置留言區，匯聚了讀者的即時發言，可以看出目標客群的大致面貌。觀點的不同某程度上也反映了語區的文化差異。甚至乎，看留言的樂趣導致本末倒置。讀者為了看留言和評論趨勢，而閱讀漫畫、繼續看漫畫。
三、輕鬆閱讀的快餐文化
「條漫是一種困難的『內容』，但因誇張的風格與呈現方式，容易被定位成『輕鬆』、『易於閱讀』。」「條漫內容輕鬆，被視為如同在閒暇時間吃點心般，而有『點心文化』之稱……以娛樂與互動為主要目的，與『畫得好』的傳統漫畫家目標走出不同路線，更因為免費閱讀這一點，這一路線更形堅固。」「（網友）只要在閱讀作品的當下能感受到滿足、樂趣、正能量，同時獲得感動，更勝於知識吸收和大道理。」
文化工業製造的文化商品，同樣具有題材同質化、情節程式化、創作者自我複製的問題。當一種題材爆紅後，就引來許多模仿者，直至消費者厭倦了，沒有商業收益，才轉而發掘新類型的人氣題材。
韓漫流水線生產的歐式宮廷、穿越重生、系統戰鬥的題材，重重複複，組合搭配或換過外皮就是一部新作品。跟一般文化商品比起來，條漫更依賴題材重複的作品。讀者追完一部的最新連載後，尋找相似類型的作品，輕鬆無壓力就進入到作品世界中。配合手機滑動和全彩畫面的閱讀方式，大量重複內容能夠加強讀者的黏著度，甚至形成手機成癮、網絡成癮的問題。
或者反過來說，有手機成癮問題的人一接觸到條漫的形式，容易沉迷得不能自拔。
我曾經因為生活上不如意的事，偶爾接觸了條漫，一看之下，越看越多，藉此逃避現實。這些重複又重複的無腦內容，不用思考什麼，放鬆心情閱讀，獲得一時的快樂，減少壓力和焦慮，舒緩緊張情緒。
四、集體創作
「條漫是可以清楚展現漫畫家固有個性的內容。」「目前是內容區隔逐漸模糊的時代，有如同電影般大製作的戲劇，也有許多人分工合作的條漫。」
日本漫畫發展多年，產業已然成熟，既有取悅大眾的人氣作品，也有題材多樣的藝術作品，能夠展現漫畫家的個人風格，滿足挑剔的消費者口味。相對之下，韓漫的歷史發展短暫，題材不夠多樣豐富，除了在於漫畫家少有發掘條漫形式的可能性，也因為流水線生產。
「韓漫產製如流水線，網漫平台與漫畫工作室合作，從企劃、編劇、繪製、上色都分工進行，甚至將部分工序委外給成本較便宜的國家。」
日本漫畫多數是一人作者（可能受漫畫編輯的意見影響），在商業製作中保留作者的個人特色，畫風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她/他」的作品。而條漫是全彩畫面，製作上所花的時間一般超過黑白漫畫，所以多數會分工合作，由不同人負責故事、作畫、上色，或者漫畫工作室全權負責。
韓漫作者在完結後寫下後記，有的介紹韓漫製作的流程。從出場次序可見，編劇的重要性比繪畫的高得多。
就我所看的韓漫，多數分為編劇（構思故事和製作分鏡），以及繪畫（電繪草稿和上色後製）。在分工合作下，淡化了作品顯露的個人特色，無論在故事題材還是畫風色調都是大同小異，難以展示漫畫家的觀念和個性。
另一方面，不少韓漫改編自網絡小說，通常改編內容跟原作差不多，漫畫家難有什麼可以發揮個性的空間。
在集體創作下，條漫容易失去原創性和獨特性的魅力，少了一眼就能分辨的個人風格的作品，加上迎合讀者求快求變的心理，使得條漫市場充斥了許多粗製濫造的倒模作品。
我看了二百多部韓漫，能夠記著的作者或繪師的名字實在不多。
五、漫畫家出道門檻低
「條漫出道的途徑大致上可以分為四種。第一種是透過公開招募。第二種是透過「挑戰漫畫」或「條漫聯盟」一類的漫畫留言版出道。第三種是透過推特、臉書、IG等個人社群帳號畫漫畫。第四種是直接向負責人投稿。」
條漫的出道方式多元，門檻低至只要在網絡上公開發表，累積人氣，就能成功出道。這種可說是網路創作的優點，沒有紙本頁數的限制，同一個平台下可容納的作品數量更多，迎合小眾趣味的作品也有一定的生存空間。
六、武俠題材的盛行
動作戰鬥類韓漫中，有一大派系是武俠題材。武俠戰鬥系統之盛行，就連現代或奇幻世界觀的戰鬥漫畫，間中也會加入武俠元素。例如出現使用武功的敵人，主角得到高人指點學習武術等等。
武俠題材曾經在華人社會風靡一時，例如武俠小說、金庸電視劇、港漫等等，可是，如今已經日漸衰落，流行度大不如前。現在，竟然在韓漫重新掀起熱潮，不少武俠韓漫有相當高的人氣和話題性。
這一點令我覺得很是驚訝。不過，由於我不看武俠題材作品，所以未有深入探討。
七、女性敘事題材的興盛
上述〈網路條漫世代崛起〉提及過台灣韓漫市場是女性讀者佔多。韓漫之所以受到女性歡迎，是因為內容對女性較為友好，不乏重視女性主體性，從女性視點出發闡述的故事。這種優勢關乎文化土壤，就跟韓國影視等文藝創作一樣，不獨自存在於條漫中。
韓國的性別環境很糟糕，女性深受壓迫而女權運動盛行。這樣條件的商業市場，女性客群較易接納女性中心的題材，帶有普遍女性意識的女性創作者增加，產生從女性視點演繹的故事，塑造豐富多樣、少有男性凝視的女性形象。民主社會有一定的創作自由空間，而條漫本來有網絡創作的性質，任何人都可以發表，容納到小眾的女性本位及女權題材創作。
就個人的閱讀經驗而言，我很少在流行文化創作中，見過如此強烈女性意識的作品，十分驚訝韓漫的女性意識之高。而且，非常意外有標榜生態女權、女同女權的漫畫，實在太驚喜了，這些小眾題材甚至連文藝作品也不一定會有。
本來以為韓國是高度重視容貌的社會，都是符合男凝審美的女性形象，但一些有打破女性刻板印象的女性角色，女性群體的互動既真實又生動。
即使是異性戀愛情漫畫，女性友好程度也會比鄰近的東亞國家高。
幾年前我仍未接觸女性文化時，聽聞韓劇男主很溫柔深情，我尋思這不是正常應該有的嗎？有什麼好吹捧？殊不知一山還有一山低，原來日本的異性戀女性向創作這麼糟糕，這麼多髒男人、猥瑣男、強暴犯出沒。對比起日漫，韓漫還算是池中無魚蝦自大，韓漫的男角比較「正常」。
「正常」意思是男沒有對女施行親密關係暴力，包括經濟脅迫、情緒勒索、精神操控、權勢性侵等等。
韓漫較好並不表示沒有濃厚厭女意識的作品。女性向浪漫愛作品中存在爛賓周滿天飛、在垃圾堆找男人的亂象。韓漫是相對而言，沒有那麼多爛賓周出沒。根據個人經驗和網友之見，歐式宮廷等奇幻類異性戀羅曼史的男人比較乾淨，現代愛情題材則比較多髒男人，中伏機率頗高。
以下參考〈推荐一些非典型韓漫吧〉網友的分類，我自己做了一些修改，根據女性意識與厭女程度歸類如下：
7.1女性主義創作，旗幟鮮明標榜女權的韓漫
自覺從女性本位的立場出發，描寫性別與權力的關係，跳出父權意識形態，挑戰男性中心、男性霸權、男性敘事，建構以女性為中心的主體創作。
這類是小眾圈子的審美趣味，比起娛樂性，性別政治意味更加濃厚。看重的不是流行度，是否受讀者歡迎，而是內容思想有無女權意識。因此，如非讀者推薦和翻譯，不會普及到一般大眾。
7.2女性意識強烈的韓漫作品
以女性為第一主角，聚焦在女性身份上，探討女性地位與性別權力關係。
跟第一類比起來，不在於爭權奪利、意識形態之爭，是女性作者對於女性困境的深刻反思和獨特見解。在表達女性困境與訴求上，可能面臨妥協和退讓，並不積極改善女性處境。這兩類作品並非壁壘分明，而是有程度之別，遊走的空間，流動的界線。
這類作品不乏加入流行元素的作品，在大眾間獲得不錯的人氣和好評。
第一、二類例子如下：
7.3女性漫畫家創作的女性故事
雖然故事重點放在女性身上，但不在意女性身份和性別議題。更關注「人」而非「女人」，尋找放諸四海皆準的人類共性，不論性別、種族、階級都能通用的法則。比起性別，更關注其他方面的議題。性別意識近似平權派，強度女男之間的相似性。作品重心是說好故事和表達思想，塑造圓形女性人物是因為構成好故事的一部分，而非出自女性創作者的身份意識。
這類型有不少是比較流行，容易入口，引起共鳴，女男皆可閱讀的大眾向漫畫。
7.4沒有明顯貶低女性的男性創作
男性漫畫家沒有刻意貶低女性和侮辱女性，根據「人」而非「物品」來塑造女性角色。不關心女性困境，即使涉及女性議題，會用「人性」或其他原因概括。著眼點是代表「人」的「男性」，可能存在女性角色邊緣化的問題。
這類一般是重視文藝性的作品，不屑於性化女性，有意說好故事，創作好漫畫。
第三和第四類都會把女性視為「人」，刻意壓抑或忽視性別敘事。如果沒有深究下去，可能分不清內在的性別差異。如果作者不表明性別身份，是女是男都覺得有可能。
7.5圍繞浪漫關係的女性友好韓漫
以女性為主要視點，沒有流露出對女性的敵意，女性之間的關係友好，融洽相處，有女女互助的情節，即使有爭執和衝突也不是關於爭奪男人。女主角可能有職業目標和理想成就，但只是作為親密關係故事的點綴，並非最終目的和焦點所在。有相對正常乾淨的「好男人」出現，結局落腳點仍在於找到一個好男人。
7.6厭女氛圍濃厚的競雄嬌妻類韓漫
喜歡有毒男子氣概的「壞男人」，熱衷做集合貴婦、主婦、蕩婦於一身的父權好女人。女性圍繞男人而旋轉，吸引男人的目光，無比在意男人的看法和感受，將其她女人視之為敵人。女性之間的關係只有愱𢗼、憎恨、陷害等。致力維持正妻地位，競爭男人並陷害女人，排斥潛在第三者。
這種厭女漫畫與其說是「女性向」、「嬌妻向」，倒不如說是「男性向」、「男權向」，是男權份子皆可輕鬆歡快閱讀的漫畫。
第五、六類都是流水線生產的流行作品，許多作品不在光譜的兩端，而傾向落在光譜之間。
同樣是女性幻想，一類是女性友好的理想盼望，另一類是迎合大眾的厭女心理。雖然厭女程度有高低之分，但異性戀敘事仍然沒有完全脫離父權性別秩序：男強女弱、男高女矮、男壯女瘦等等。
可能有小部分以反轉性別定型為噱頭，但只是作為一種賣點、笑點，而非真的探討性別議題。
7.7總結
在韓漫條漫的女性敘事題材上，可用三種層級的尺度來衡量其女性意識與厭女程度。
第一種是看其有無女性主體意識，自覺從女性身份出發看待問題的作品，光譜兩端是女權意識以及女性意識。例子，女權意識《合法海盜帕菲》（합법해적 파르페），女性意識：《如出一轍的女兒》（똑 닮은 딸）。
第二種是以女性作為「人類」（human being）來敘述，女人之前先是人，強調女性與男性作為人的「共性」。例子，女性作者的《GET BACK》（겟백），男性作者的《永恆戀人》（네버엔딩달링）。
第三種是圍繞父權意識形態打轉的異性戀浪漫愛題材，從女性地位和兩性關係來區分女性友好和厭女程度，包括女主角形象、女性配角的待遇、如此處理男對女的親密關係暴力等等。例子，女性友好：《偏偏變成了烏鴉》（하필이면 까마귀가 되어버렸다），女性貶抑……太多了，難以找到典型代表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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