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小說－尾子的門（１）
第一章 尾子
永眠
呼吸漸漸變得薄弱，身體從手腳開始變的冰冷，尾子能夠感受到世界正一點一滴崩塌，負責照看她的護理員阿月照慣例每一個小時來關心她的狀況，阿月大聲呼喊尾子的名，但無論她怎麼叫尾子都只能微微張開眼睛看著她，嘴巴一張一闔的想說些什麼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阿月看著尾子血氧和身體反應，決定通知尾子的親屬，並且替她將身體先清理乾淨，經驗豐富的阿月雖然微笑對尾子說話，但其實心裡明白這個老人家再過不久即將離世，所以想讓她在離開之前有著舒爽並潔淨的身體。
「媽……妳聽的到我說話嗎？」尾子雙眼模糊到看不清眼前的人，但從聲音能夠辨別，這是照顧她近三十年的媳婦，也是在她人生最後一段時間幾乎二十四小時陪在她身邊的女人，尾子想趁最後的時間開口向她說聲感謝，但無論怎麼努力都發不出聲音，彷彿她的聲音先她一步而去，徒留她的肉身和靈魂於原地垂死掙扎。
雖然看不清楚，但尾子隱隱約約感覺到還有其他孩子也來看她，只不過她早已忘了這些孩子的面孔和姓名，腦海中記得的都是孩子們稚嫩般的臉龐和童音，孩子們圍繞著她等她升火煮番薯粥的日子彷彿就是昨日，但一轉眼甚麼都看不清了。
淚水從尾子的眼角滑下，順著臉龐流到她臉上的瘤，刺痛的感覺讓尾子短暫的能感受到真實，對於疼痛向來很能忍耐的尾子此時此刻卻很希望能用疼痛讓她換取活著的資格，但疼痛感很快變得麻痺，尾子怨恨老天對她無情，連讓她痛的資格都不給，無奈她只好將模糊的雙眼緊閉，嘴巴微微張開，掙扎著呼吸這世界最後的幾口氧氣。
此刻連兒女的叫喚聲也漸漸模糊，尾子的腦海中卻清楚著回放著從小到大的記憶，從出生到被大哥呵護的幼年，從公學校放學回到家打開櫥櫃吃點心時的甜蜜滋味，嫁人後過著苦而不見未來的日子到兒女而群的中年時期，環遊世界的老年初期、漸漸失去行動能力的晚期，到最後受傷臥床慢慢失去記憶的末期……
這九十幾年彷彿一場放也放不完的老電影，她真的過得好累，但因為害怕死亡所以不管多麼痛苦她都堅持了下來，這樣的意志力連醫生都感到驚奇，甚至有好幾個尾子的主治醫生後來都比尾子先行離世，但尾子還在，只不過日漸凋零的身軀沒辦法再讓她存活在這個世界上了；
「如果有來世，我不要再經歷這樣的人生了！」尾子心想，她不願再過一次這樣的生活，看著愛的人一個個先走，自己卻無能為力的感覺比死亡還糟，那些再也說不出口的道歉、再也無法挽回的錯誤都讓她痛苦不已，但她除了每日對著舊照片嘆氣之外也做不了什麼，還好現在一切終於要結束了，如果人真的有死後世界，那她想像著自己能夠再次見到逝去已久的大哥、相愛幾十年的丈夫和不幸意外過世的長子。
對於死亡的恐懼再最後的這段奇妙時間裡好像漸漸消逝，尾子躲避已久的結局終於要開演，此時一陣淡淡的花香飄來，這股味道令尾子感到相當熟悉，好像記憶中的某處竄出的令人感到親切。
尾子隨著這股暗香飄盪到記憶深處，那年冬天後山的梅花盛開，隨風飄來的香味讓尾子忍不住停下手上的工作直起身子來，她用力大口大口吸著氣，整個鼻翼裡都充滿了梅花的香味，潔白的花瓣飄落在空中的樣子美不勝收，在如此寒冷的冬天裡工作的辛苦此刻都隨風飄散了。
此時年僅六歲的女兒從她身後跑來，拉拉她的衣袖想吸引她的注意，她順勢往女兒的方向看過去，卻看到此生她最厭惡的人──她的嫂嫂，以及兩個沒見過的陌生人，大腹便便的她還是下意識的護住身邊的女兒，因為她隱隱約約感覺到那對陌生的男女把目光放在自己身旁的女兒身上，似乎在打著她的主意。
「阿母，這些人是誰？」女兒天真地問，但等不到尾子剛開口，站在不遠處的嫂嫂卻搶先說話，「尾子，這兩位是農會介紹來的貴客，今天來是想要跟你討論一件事，是阿母交代的……」
嫂嫂不懷好意的笑著，並示意尾子往家中移動，尾子遲疑了一會兒，雖然很不想進到屋中去和他們對話，但她對嫂嫂和婆婆的恐懼還是讓她不得不放下手邊的工作暫時進屋去，在進屋之前她轉身對女兒說：「梅仔乖，去旁邊玩，不要進到廳裡去，阿母和大人們說話等下就出來了！」
「好。」梅仔擦擦鼻涕，一個人跑到雞舍旁邊玩。此刻梅花的香味漸漸濃烈，而尾仔記憶中的畫面漸漸失去聲音，婆婆和嫂嫂的一搭一唱她聽不見了，那對男女的話、梅仔被強行抱走的哭聲也聽不見了，就連自己跪坐在地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也聽不見了。
梅花香濃烈的刺鼻，濃烈的令人作嘔，梅仔怨恨的眼神浮現在眼前，丈夫憤怒卻壓抑著的顫抖也浮現在眼前，此刻尾仔終於願意面對自己一直以來埋藏在心裡的感受，她恨丈夫的無能與逆來順受、恨嫂嫂和婆婆的狠毒和跋扈、但她最恨自己的渺小軟弱，如果當初能夠緊緊抱住梅仔，是不是她就不會被抱走？如果她用自己肚子裡的孩子作為要脅那公公和丈夫是不是會順著她的意思？只可惜再多的如果都沒有辦法改變已經存在的事實。
此刻梅花彷彿像是讀懂她的悲傷，漸漸的濃烈的令人作嘔的那股香味散去，風迎面吹來又是當初那股清甜的香，而記憶造的牆逐漸於眼前崩塌，尾子閉上眼，嘆了一口氣之後試著緩緩睜開，這一次她沒有看見梅花，眼前出現全白的牆且四周空無一人，她發現自己能夠清楚的看見這個房間裡的所有擺設，兩旁的空床，身旁的機器並沒有發出運作的聲響，她試著伸手抓住病床的側邊，卻意識到自己能夠不借力就輕鬆坐起身。
正當尾子對眼下發生的一切感到困惑的時候，她瞥見角落裡有一道佈滿梅花的門正浮在半空中，她幾乎能夠確定就是這到門散發的香味讓她回憶起從前，尾子顫抖將腳放下床準備起身時，一道身影迅速地向她撲來，尾子和這個不明物體一起倒在床上，只聽見這個小小的影子哀號了一聲，說：「唉呦，尾子，妳怎麼這麼久才醒過來！再不快點出發就快不及了！」
「什麼來不及？出發去哪裡？」尾子一臉疑惑的看向懷中的小不點，定睛一看她才發現這個小不點是個小男孩，但是樣子好像在哪裡看過，尾子卻怎樣都想不起來。
「唉呦我來不及解釋了啦，再講下去妳就要消散了，快點，隨我進入這個門！」小男孩起身跳下床後便拉著尾子的手往角落那道門走去，只不過尾子的肉身依然還是維持著九十八歲的樣子，所以小男孩一用力拉尾子便痛得哇哇大叫，
「哇，好痛，你小力一點啦！」尾子埋怨道。
「好啦，進了這個門之後就不一樣了，快點，我們快走。」小男孩嘟著嘴抱怨，手上的動作卻變得溫柔許多。
兩人來到門前，尾子身手推開木制的大門，她的手穿過幾朵白色的梅花，心裡又不禁想到自己可憐的女兒梅仔。
等到兩人進入那扇門的瞬間尾仔才意識到不對勁，隨即甩開小男孩的手問道：「你到底是誰？」
「我？我是梅之星的守護人啊！」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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