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季勳
從小到大,在家都聽大人說客家話。
阿嬤是河婆客家。外公祖籍廣東、外婆是陸豐。我媽嫁了個福州老公,彼此交談還是都說客家話,跟夫家長輩也是。小時候常往外公外婆家跑,客家話是從小聽到大的,自認為能大致搞懂七八成,但口說不足半桶水。
台灣客語不好懂,不同腔調的字音差異不小,有聽沒有懂很合理,但有時候是同樣的詞彙卻承載了不同的概念,比方擂茶。
擂,是客家人說的研磨。在台灣,擂好的茶是飲品;在馬來西亞,擂好的茶是要配飯吃的鹹湯。
台灣常見的客家擂茶是一種甜味茶飲,傳統上利用螺紋陶缽和擂棒將擱至缽裡的茶葉、芝麻、南瓜子、花生、燕麥、茯苓、大麥、黃豆等二十餘種五穀雜糧研磨成粉,再加入熱水沖開,搭配小餅乾享用。
這是發跡於新竹縣北埔鄉的文創點子,為了促進觀光產業而改良傳統擂茶的手作體驗活動。現在講求效率,一般餐廳提供的擂茶基底只有葵花籽、南瓜籽、芝麻、杏仁等,材料不出四五樣,讓食客意思意思人工擂個兩下,就可以加入綜合擂茶粉和水,或是取用店家備好的一壺熱擂茶,攪勻後飲用,味道說實在也不差。
台灣人熟悉的甜味客家擂茶,原型其實是一道鹹湯飯,台灣至今仍有客家人在屏東一帶販售。台灣飲食作家陳靜宜在《啊,這味道:深入馬來西亞市井巷弄,嚐一口有情有味華人小吃》寫道:
⋯⋯北埔鄉幾乎就成為人人眼中客家擂茶的故鄉了。即便有客家人對於為了觀光需求而改造傳統飲食感到不滿,還有人力圖推廣正宗版擂茶以撥亂反正,仍無法扭轉深植人心的既定印象,全世界若有人對擂茶是鹹的這件事感到無比驚訝,應該就是臺灣人了。即使事後正宗版擂茶問世,也並未帶給臺灣人鬧雙胞的困擾,反而另取了一個新名詞,叫做「擂鹹茶」以便與原本的擂甜茶區隔,「客家擂茶」的江湖地位完全不受撼搖。
改版後的甜味客家擂茶太過深植人心,原本的「正室」反而重新討了個鹹擂茶的名分。
台灣人製作、品嘗擂茶,有茶道般的雅致。反觀在馬來西亞,至少就我的經驗而言,喫擂茶不是什麼難得風雅的事,而且是「吃一碗擂茶」,不是「喝一杯擂茶」。
馬來西亞客家擂茶保留了傳統擂茶的原型,當地擂茶是一種可作平日正餐的鹹食,吃法類似湯泡飯。薄荷葉、白芝麻、九層塔、越南香菜、樹仔菜、茶葉、苦刺心、花生全攪碎後加水調開的翠綠色湯汁,澆在擂茶飯上,跟炒香了的長豆、菜脯、豆乾、蒜苗、蝦米、樹仔菜、韭菜和在一起,配上烘烤過的花生,吃起來苦中帶甘,鹹香爽口。有些擂茶會加入炒過的蝦米,多了幾分海味的鮮美。食材不難取得,做法也不難,但很費工。飯裡的所有配菜都要事先處理好,全部切細後一一炒熟。
其中的樹仔菜對台灣人來說可能比較陌生,這是東馬砂拉越當地常見的野菜,馬來文稱作Cangkuk Manis 或 Sayur Manis,意為「帶鉤的菜」或「甜菜」,客家人慣稱樹菜,其他籍貫稱為「瑪尼菜」,古早時是窮人家的食物,現在為了不少餐廳的菜品。樹仔菜葉味甜但纖維粗,處理起來較麻煩,得先從一端順著莖枝扯向另一端,「刷」一把摘下菜葉,然後用手揉捏、撕碎,再下鍋炒過才好吃。樹仔菜跟蛋是絕配,炒米粉或炒飯也都合適。
擂茶湯單喝會苦,需要能釋放甜味的米飯和樹仔菜來調和。苦味的來源是苦刺心,光聽名字就知道這苦不簡單,不只讓你舌頭有感,更是苦到心坎裡了,難怪苦到刺心。苦刺心有降火解毒、祛濕消腫等功效,坐實了苦口良藥的美名。貼心的擂茶攤老闆通常都會把苦刺心汁分開來,只有客人要求「吃苦」時才會加到擂茶湯裡。怕苦的人,可以在點餐時跟老闆說擂茶要做成不苦的,有些攤販甚至可以幫顧客客製化成小苦、中苦或大苦。
正月初七是人日,客家人有在這天喫擂茶的傳統習俗,理由不外乎是過年那幾日大魚大肉,擂茶正好可以清腸排毒。平日其他時候想吃擂茶的話,街頭上到處都有賣,而且一概標榜「河婆擂茶」,這大概跟福州紅酒麵線、潮州蠔煎、福建麵、廣東腸粉的道理相近,以為說明了身世,就理直氣壯了。話雖如此,食肆內見到「河婆擂茶」的四字招牌可別輕信,做擂茶的未必就是河婆客家人;招牌是掛上去了,做擂茶的功夫和味道可沒掛保證。
擂茶濃濁的湯色賣相稱不上誘人,看起來像是長滿綠藻的水池,湯苦又更讓人退而避之,加上擂茶飯上鋪得滿滿的碎菜實在不討喜,要想品出這道吃食的苦後回甘,大概都需要有點歲月的淬鍊。小時候的我不愛吃菜,不可能嚥下這種像巫婆熬製的濁色濃湯,但說來也奇怪,有些食物一向不吃,某天突然興起,莫名想嚐嚐以前從不敢放進嘴裡的食物,一吃才發現自己多年來誤會了擂茶。
常聽大人用客家話說:「天時翕熱(teenˇ shiˋ hibˊngiedˋ),熱到會死(ngied doˋ voiˊ siˋ)」,赤道國家日頭毒辣,對當地住民來說,來碗擂茶清熱解暑是必要的。況且擂茶配菜多樣,搭配米食一起吃養生飽腹,一頓正餐這麼吃也算吃得到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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