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這篇文章是為了抄書。坂元裕二是我很喜歡的劇作家,也是號稱「最會寫信」的劇作家。最初是由《離婚萬歲》(最高の離婚)入坑,《離婚萬歲》除了金句連發的招牌長台詞,收尾時女角結夏寫給男主角光生的信,真實而心碎,卻又溫暖到令人想要再三回味。
能讓書信充滿魔力的坂元,出了以書信體寫成的小說集《往復書簡:初戀與不倫》,自然是必看的。書信是單向式、非同步的訴說,雖然因為期待回信而隱含著溝通交流的意味,但至少在寫信構思的當下,書寫者更接近自言自語。而作為讀信旁觀者的我們,一邊被書寫者的喃喃自語說中心事,痛徹心扉,一邊卻忍不住要將滿溢的情緒填上字裡行間的留白,向著寄件與收件者之間的密室徒勞大叫,「事情不是這樣的啊」。
《往復書簡:初戀與不倫》由〈初戀不歸,海老名休息站〉和〈卡拉什尼科夫不倫海峽〉2篇小說構成。
「從前的日色變得很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但在小說〈卡拉什尼科夫不倫海峽〉中,電子郵件已能讓對話者田中和待田在同一天到不同的電影院看同一部電影,分享心得,實現非同步約會;甚至能讓田中在被警察攻堅包圍的險境中,透過電波傳送自己的故事和最後的請求。
田中和待田是因彼此的伴侶出軌相戀、雙雙私奔到非洲而「被遺棄」的人,這樣的設定有趣,但並非獨創,至少《花樣年華》便亦是同樣主題的變奏。《花樣年華》透過鏡頭、光影和音樂,散發出欲望的反覆騷動;而〈卡拉什尼科夫不倫海峽〉則以帶著黑色幽默感的情節轉折,搭配谷歌「乾貨」知識,建構出「被遺棄」的世界,以及其中的新活動。
例如,由於世間誤以為待田太太是去非洲當志工而生死未卜,因此喜歡寫作的田中太太便代筆撰寫待田先生思念太太的書,以待田先生的名義發表,結果大為暢銷,演講邀約無數,甚至乘勢發行待田夫婦的古典樂曲選集,「沒有比這更大快人心的事了。我們贏了,像邪惡的國王和王后獲得了勝利」,虛構中的虛構,令人捧腹。
〈卡拉什尼科夫不倫海峽〉中,從兩人的訊息往返,可看出田中和待田除了「線上」虛擬溝通,亦有「線下」實體往來。而〈初戀不歸,海老名休息站〉中的三崎和玉埜則是國中同學,出社會「線上重逢」之後,卻直到故事結束都沒有「線下相遇」。
大概是這種情節才能彰顯初戀的醍醐味。無論「青春是段跌跌撞撞的旅行/擁有著後知後覺的美麗」〈小幸運〉,或是「You will always gonna be my love … I’ll remember to love / You taught me how」〈First Love〉,戀人總是在自己想像裡的完美,「我們確實分開了。我的春假沒有到來,所以對你的印象仍然停留在國中一年級。今天是那一天的延續,你腦海中浮現的人也不是現在的我,而是國中一年級的我。」
這樣的夢幻總伴隨著一點現實的苦澀、遺憾、甚至是後悔——甜中帶苦的巧克力才是最好吃、吃不膩的。當玉埜重訪舊地,人事已非,於是發出這樣的訊息給三崎:
這裡變了不少,我四處繞了繞,重溫以前和妳一起散步的情景。當時的回憶湧上心頭,我一面回首過去,遺憾當初要是那麼做就好了、這麼做就好了,一面想像我們之間可能實現的後續。我們會一起出席本厚木中學的畢業典禮;會一起搭摩天輪,指著遠方說「我家在那裡」。我找到出社會第一份工作,穿上彆扭的西裝,妳看了會忍不住笑出來。我們會在下班後相約見面,彼此報告哪個同學又結了婚。曾幾何時,我們說不定擁有這種明天;一度可能實現的希望,我想就是所謂的「絕望」吧。
遙不可及的希望,只可遠觀,亦未妄想攀附,反正「早知如此」;但一度可能實現卻落空的希望、就差指尖的距離而自己最後放開的手,卻是午夜夢迴的「何必當初」,逡巡反覆,是人類心智的「絕望」。
不過,就像哈利波特的護法一樣,初戀創造的守護力量也是跨越時空、無所不在的。
從此以後,不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沒再哭過,我想是因為當時把這輩子的眼淚都哭完了。十三歲那年,我在你身上用掉了一輩子的眼淚。
原因我從那時就明白了,因為我知道,往後再也不會遇見這麼喜歡的人;知道未來不論有什麼樣的邂逅、什麼樣的離別,不論我多麼長命百歲,這種事一輩子再也沒有第二次。我就是這麼喜歡你。這份感情如今未曾稍減,也不曾增加,分量一如既往。過去、未來全部存在其中,這是我的初戀。
然後呢,接下來是後話。我的初戀後來怎麼了?我的初戀成為我的日常。例如面對又長又陡的階梯,小心翼翼地往下走的時候;例如屏息把郵票貼得方方正正的時候;例如晚上睡覺前,熄掉最後一盞燈的時候……這些時候,總會感受到你牽著我的手。搭上客運那天,我也感覺到你的手,像我的支柱,像護身符。無論你在或不在,日常生活中,我仍然時時刻刻喜歡你。
不曉得為什麼三崎能在13歲時就斷定這樣「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愛情?或許這就是日本人所說的「純愛」,也或許是像三崎自己解釋的:「人有所謂的青春期,這時接觸的事物、喜歡的事物,全都和往後遇見的事物截然不同。換言之,青春期喜歡上的事物會成為一個人的全部。」
在現實生活中,對渴望探索所有可能、追求「新的」、「下一個」的我們來說,能找到「全世界」最喜歡的人,因為深刻悸動而承認這花花世界有其盡頭,「找到自己的全世界」,更是圓滿而不可方物的奇幻感受。
能碰到這樣的人,此生便不算白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