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舵劍溯天記】第一回、識字惹憂患(上)

更新於 2024/10/26閱讀時間約 35 分鐘

第一回、識字惹憂患(上)

 

「人一旦讀書習字,憂愁煩惱,接踵而至,你看書看得這麼勤快,是要為何?」

 

「看書哪裏有甚麼憂愁煩惱的?我看得是很開心的!師父你瞧,《論語》裏孔門學生中,子路最是豪邁,『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十足的英俠好漢!顏淵則是『一簞食,一瓢飲』,他定是吸風飲露的仙人了!我看《論語》像是在看說書人講故事,登臺角色各有千秋,好玩得緊!」

 

「好玩?我瞧你看書的模樣,楞頭楞腦的,念了半天也記不了一篇詩文,憑你這點本事,敢妄想要去考州試?還誇口要考上案首?當真是癩蝦蟆想吃天鵝肉,不自量力,可笑至極!」

 

「哎喲!師父!您別再笑話我了,來月二十六便要州試了,再不看書就要來不及了!」

 

其實,這位正在煎藥的老者,何嘗不知道這個小男孩頗具資質,聰穎好學,是塊讀書的良材。他年方九歲,去年已在湖南邵州邵陽縣考過縣試,還是案首,此對束髮志學的男子尚非易事,何況垂髫幼童乎?

 

老者一身葛衫,兩鬢斑蒼,來到邵陽縣楊仙村已數年餘,獨在村南的山丘上闢了一塊地,搭了一間陋舍,四周植了竹木,結廬定居下來,一面躬耕,一面供奉藥師佛,自得其樂。村民聽說他姓胡,會切診治病,都喚他胡大夫。

 

楊仙村離縣城遠,村裏如有人患病重傷,若要走到邵陽城可要好幾日的光景,便都到村南丘上找胡大夫醫治。胡大夫醫術了得,在楊仙村及鄰郊博得好名聲,前來求醫時除了奉上藥錢外,知他是禮佛茹素的,也常順道齎送些鮮果清蔬,聊表謝意。

 

這個小男孩姓韓,名叫逸軍,家境清貧,只有一母韓氏,是外地人,獨自帶著這麼一個兒子到楊仙村,含辛茹苦的將他拉拔長大。有一回韓氏體虛,兼又農忙,實難分身,便喚韓逸軍去找胡大夫買包補藥回家煎煮,兩人就此相識了。當年胡大夫瞧見年稚的韓逸軍來求藥時,圓睜雙眼,不禁呼道:「你長這麼大了!」

 

韓逸軍是獨子,家裏沒兄弟姊妹伴他,有時候他獨個兒跑上南丘去胡大夫那裏玩耍,胡大夫也沒趕他,任他四處遊晃,某日他見胡大夫房裏有幾卷醫書佛經,心生好奇,便央著胡大夫教他認字。胡大夫心想粗認幾個字也不打緊,就這麼開始教他識字,越教越覺得他聰慧伶俐,一教便會,暗自詫異。

 

韓逸軍時常來玩耍,時而灌灌蟋蟀,逗逗蛐蟲,時而幫忙搗藥提水,滌壺掃地,做些雜役。他常看胡大夫運灸接骨,診療病患,胡大夫也順便同他講些粗淺的醫療治病之道,他睜著漆亮的雙眼專神諦聽,不時提問,胡大夫能教則教,難教的則略略。久而久之,他便尊稱胡大夫為師父,兩人越來越親近,無話不談,雖似師徒之分,實為忘年之交。

 

胡大夫家裏只有醫佛書典,對孩提小童終究艱澀。某天日裏,韓逸軍路過村裏塾堂,聽見學童陣陣朗誦之聲,因他家貧,沒錢上學,只能在外頭從窗縫中偷瞧塾堂的陳老師教書。日頭一久,卻也曉了四書,陳老師暗驚這孩子殊是聰明。

 

有一回陳老師要領學生們走去邵陽城應考縣試,韓氏卻攜著韓逸軍來見,她說這孩子嚷著也要去考試,備了幾文錢和一些菜蔬為禮,求陳老師也帶韓逸軍一起去。陳老師一來也知道這是寡婦韓氏賣菜好一陣子才攢積下來的銅錢,甚感勞誠,二來這孩子眉清目秀,樣貌像他母親一般好看,十分乖覺可愛,便應允帶著這孩子一同赴試去了。

 

陳老師和楊仙村的人,萬萬也料想不到這偏僻的小村子裏,就此竟出了一位縣試案首,況還是個八歲之齡的稚孩,盡皆驚歎。有村民還欣奮的嚷道:「楊仙村要出狀元啦!」

 

胡大夫自知楊仙村對這小男孩懷抱期許,但他直是搖頭,不覺得讀書仕進有甚麼好的。這時,他正屈著身子,搧爐煮藥,看顧火侯,滿頭濃煙,忙不過來,瞥眼見韓逸軍趴在一旁,兀自支頤翻書,忍不住嘮叨幾句。

 

胡大夫一邊顧爐,一邊碎念:「我看你州試一定是考不過的!乘早打消念頭,跟我一起行醫治病,還算過得去。」韓逸軍默然無語。胡大夫聽他不答話,轉頭看他,見韓逸軍左掌一面遮卷,慢慢左移,一面右手伸指,緩緩下閱,口中唸唸有詞,眼睛一會睜一會閉,顯是在背誦經書字句。

 

胡大夫大笑不已。韓逸軍問道:「師父,有甚麼好笑的?」胡大夫笑道:「我在笑你這般念法,愚蠢之至!好笑好笑!」韓逸軍道:「那不然要怎麼念才好?」胡大夫道:「我才不要教你哩!」一面搖首莞爾,一面清點藥品,忽地心生一念,遂道:「你這念法我實在看不下去,要我教你也是可以。」

 

韓逸軍一聽,放下書本,興奮的道:「快教我!」胡大夫向桌子一指,說道:「你先幫我把那邊的藥材,黃連二兩、青皮一兩、橘核二兩、川楝子三兩,一包包的給包好來……。」韓逸軍登時一個拔地躍起,眼明手快的秤重包藥,他一向心細指巧,半盞茶工夫不到便包畢,胡大夫又囑咐了些雜事,他也一下子就做完了。

 

莫約半個時辰,胡大夫袖拭額汗,看著藥壺靜靜的冒著一縷縷氤氳白霧,微微頷首,看得滿意,暗道:「接下來只消溫火悶燉兩個時辰就好了。」轉過身來,才看見韓逸軍早已恭立在傍,仰頸企待,一雙精亮的眸子直盼著他。

 

胡大夫咳了幾聲,正色道:「好罷!這就教你,你可聽清楚了!第一步,先將今天背的,都給我忘得乾乾淨淨。」韓逸軍一怔,慌道:「那怎麼行?我好不容易才背好的,怎麼可能說忘就忘?」胡大夫道:「我有辦法令你說忘就忘。」

 

語畢,挽起袖口,伸出右臂,姆食二指捏成一環,對著韓逸軍額頭,突地連環彈了三個爆栗,連喊三聲道:「忘乾淨了麼?忘乾淨了麼?忘乾淨了麼?」

 

韓逸軍「唉唷!喔唷!喔嗚!」摀著頭搓揉,望胡大夫道:「師父!您幹麼突然打我?」胡大夫笑道:「這回可忘乾淨了罷?」韓逸軍大聲回道:「都是您害的!今天背的都忘了大半……。」胡大夫立伸指頭,一邊朝他額頭其他部位連敲幾個爆栗,一邊笑道:「看來還沒忘乾淨,我再繼續幫你啊!甭客氣了!」彈指倏而左,忽而右。韓逸軍一雙小小肉掌亂揮亂擺,護頭不及,額首間的空隙處又被敲了好幾下,他唉唷連聲哭叫,淚珠已在眼眶中打轉,討饒道:「師父,我都忘乾淨啦!別再打啦!」胡大夫哈哈大笑,這才罷手。

 

胡大夫道:「忘乾淨就好!第二步,隨我來。」領著韓逸軍走到一間靜室,四面寥然,只有裏邊几上供著一尊提壺大小的木雕藥師佛像、地上一圓蒲團而已,倒也清幽,這裏是胡大夫平時禮佛禪坐之所。

 

胡大夫道:「現在不只是要將你背的書忘乾淨,還要將你今天、昨天背的,還有所有的事物都要忘得乾乾淨淨。」遂指點韓逸軍盤坐,兩人盤膝相對,再細說如何腰桿挺直、如何雙手垂放、如何呼吸吐納等等。

 

韓逸軍問道:「師父,我不明白,打坐要如何將所有事物忘記?」胡大夫道:「打坐禪定,物我皆空,打坐便是要將腦裏、心裏所有俗事都給清空。你想要念書,但最近是不是會覺得心浮氣躁?記的東西一日比一日少?」韓逸軍一想確是如此,不住點頭。

 

胡大夫道:「這就是了!譬如一個大水缸,任它再大,但已注了十分滿,還能再裝水麼?」韓逸軍回道:「不能,再注水就溢出來啦!」胡大夫道:「可不是麼,你現在就如同滿水的水缸,再怎麼注水,都是滿溢而出,再怎麼裝也裝不下,記也記不牢了!教你打坐,便是要教你將水缸的水倒光,這才能再注新的水,念更多書了。」又道:「你不是欣賞顏淵麼?這就是他『坐忘』的功夫!」

 

韓逸軍還欲再問,胡大夫道:「別再問啦!照做便是。」便教示他數數、數息等清心息念之法,最重要者,即是心中無念,一絲念頭也無,才能將心中的水缸傾個乾淨。

 

韓逸軍數了一陣,忍耐不住道:「這忒難的!我數數、數息,一而十,十而百,心裏頭就更多數字了!」胡大夫微一沉吟,便道:「那你不要數數、數息啦,你心中默默的念『阿彌陀佛』就好。」韓逸軍問道:「為甚麼?」胡大夫回道:「凡人皆有七情六慾,心中百般念頭,要人心中無念,實是難如登天。我每日禪坐,修行了好幾年,但念頭還是有的,不過越來越少罷了。其實數數、數息,如在滔滔心海中攀一浮木,至少減少了一些念想。若不要數數、數息,要在心中默想著一句話,幫助人清心寡欲的,想來想去,莫若『阿彌陀佛』了罷。」

 

韓逸軍怔征聽著,微微點頭,好像懂了甚麼,卻又不太懂。但他不再發問,依胡大夫所授之法,閉目靜坐,潛念「阿彌陀佛」,念著念著,也忘了念。一個時辰過去,果然定心止水,甚麼子曰、孟子對曰的,盡數忘在腦後了。

 

一陣風鈴脆聲清響,聽得胡大夫輕聲道:「好了。」韓逸軍緩緩睜眼,但見午後陽光穿透疏櫺,斜灑一地,風淡日寧,登覺心地一片光明,舒恬無已。

 

胡大夫見他雙眼湛湛,靈台澄明,知道他禪坐得了其道,便道:「好,現下你心中的水缸已經倒空,第三步,咱們來念書罷。」遂揀了一部《水經注》欲來測試一番。此書記載唐土宇內的千條江河、百處湖泊的水系分布,饒是遣詞精美,但多是地名水名,並非人物傳記,常人讀之,甚是索然。

 

韓逸軍方打坐畢,腦袋還空蕩蕩的,「咦」了一聲,也不說話,但胡大夫知道他似在想:「為甚麼要看《水經注》?州試又不會考。」便道:「你學會禪坐清念的功夫後,再無聊百倍的書,都能記得起來。」又道:「一般人念書,不是一字一字不求甚解的背,就是一句一句反反覆覆的寫,皆是下策。我念書之法,絕非如此之笨的……。」韓逸軍心想:「師父是在說我笨麼?」

 

胡大夫將書交給他,領他走出室外,此間屋舍後院是一片空地,四圍翠竹,平時作為曬草曝藥之用。

 

胡大夫命他翻書念第一句,他照著念道:「『崑崙墟在西北,三成為崑崙丘。《崑崙說》曰:崑崙之山三級,下曰樊桐,一名板桐;二曰玄圃,一名閬風;上曰層城,一名天庭,是為太帝之居。』……」他一面念,胡大夫一面拿住掃帚,倒轉帚柄,以帚柄在土地上橫畫了一列高山,嶺下又畫兩列,由下至上,依序寫了樊桐、玄圃、天庭,說道:「樊桐又名板桐,玄圃又名閬風,層城就是天庭,這便是崑崙山脈了,不是很清楚麼?記起來沒?」

 

韓逸軍見了,覺得一目瞭然,「哦—」的長聲而應。胡大夫轉正掃帚,將這草畫解說掃去,一片空白,將掃帚遞給韓逸軍,說道:「換你畫崑崙山脈給我瞧瞧。」韓逸軍「是」了一聲,適才圖像猶在目前,便依樣畫葫蘆的畫了崑崙山脈,在三級山列裏,還由低到高分別書了「樊桐,板桐」、「玄圃,閬風」、「層城、天庭」。

 

胡大夫頷首捋鬚,微笑道:「不錯,你都記起來了。你瞧,你若不學打坐功夫,不時時的清心滌塵,腦中滿是《論語》《孟子》的一堆廢話,怎麼可能記得起新東西來?」

 

他續道:「念書之法,貴在『融會貫通』,這四字乍聽之下簡單,但自古以來能做到的又有幾人?一般人傻呼呼的背書,不過將字句強記罷了,念書必先整篇看過,取其每句之精義所在,譬如這一句在講崑崙山脈,精義其實很簡單,就是低、中、高的三級之丘:樊桐、玄圃、層城,反覆記之,倒而念之,再取樊、玄、城來記,心中出現是列高峻連綿的崑崙山,有三列三級的山嶺,不就怎麼忘也忘不了麼……,你在幹麼?咦!」

 

原來韓逸軍一邊聽著胡大夫講解,也不待其說畢,一邊翻照《水經注》所述,在空地上由左至右的畫線,自崑崙山起向東畫出一道北曲蜿蜒的河流,正是黃河,又依序描出汾水、澮水、涑水、文水、原公水、洞過水、晉水、湛水,不一會兒已畫記了唐疆的半壁。胡大夫見之一驚,嘺舌不下。

 

韓逸軍兀自按書而畫,陡然間額頭吃一陣痛,又給胡大夫敲了一栗。胡大夫道:「我剛剛講的,有沒有在聽啊?」韓逸軍摀額道:「有啦!你說念書要融會貫通,取字句的精義……。」胡大夫哼了一聲,啐道:「邊聽邊畫,一心二用,念書大忌!」心下卻是驚異:「這娃兒頗具慧根!資質真的是好!」

 

韓逸軍問道:「您說要取字句的精義,現下可好了,我遇到不明白的字句,要怎麼取其精義?譬如說,崑崙山樊桐、玄圃、層城,為甚麼要叫作樊桐、玄圃、層城?我又不懂啦!」胡大夫回道:「名字就是名字,哪有甚麼意思?比方說你叫作韓逸軍,為甚麼要叫作韓逸軍哪?不就是名字罷了。」

 

韓逸軍則道:「娘說,她姓韓,她最喜歡晉朝書法家王羲之,王羲之字逸少,官拜右軍將軍,人稱王右軍,就給我取名叫作逸軍了。」胡大夫一愣,想不到他竟答得了,當下一赧,隨即扯道:「所以啊,你有你娘給你取名字,那崑崙山的名字,自然要問崑崙山他娘了,問我幹麼?我怎麼會知道?」韓逸軍「哦」了一聲,心想原來如此。

 

胡大夫咳了一聲道:「既然還遇不到崑崙山他娘可以問,自己想法子先記不就得了?你把子路記作是俠客,顏淵記作是仙人,不就也是胡亂記一通?自己想辦法罷!」韓逸軍微微點頭,頗覺是理。一如既往,王大夫回答不了韓逸軍的發問時,便草草扯而略之。

 

胡大夫一面教他念書記事的要訣,一面又想測他底有多深,續叫他一邊念《水經注》一邊在地上畫,豈料不到一個時辰,韓逸軍竟將《水經注》的山川堪堪記了八成有餘,胡大夫又駭又喜,心想:「常人念這本書枯燥乏味,一個月也念不下半本,這娃兒居然一下子就快背完!……如此良質美玉,若是落入仕宦的泥淖裏,那太可惜了,……嘿嘿,我可要好好造化他一番,免得誤入歧途。」

 

不覺日影西斜,天色向晚,胡大夫道:「時候不早了,你快回去罷,別讓你娘等了……,對了!」轉身跑進屋裏,韓逸軍跟著進去,見胡大夫將那爐煮了一整日的藥湯,倒入一小鍋陶鍋內,想不到這整天胡大夫不停的補水澆藥,只餘這麼一些些精華藥湯。

 

胡大夫將小陶鍋置在提架上,提給韓逸軍,說道:「這趕緊拿給你娘喝了。對了,還有……」又踅進廚房,出來提了一包肉,是一足斤的五花肉。胡大夫道:「這你帶回去,孝敬你娘去。」韓逸軍眼睛一亮,欣道:「謝謝師父!怎麼今天又有肉啦?」

 

 胡大夫道:「早上我進村時,跟王屠戶買的!村裏人好,我診病時多給我一些錢,我又用不著,看你瘦成這般,肚子吃不飽,哪有力氣讀書?我不吃肉的,看了就嘔,快拿回去!」韓逸軍甚喜,與胡大夫道別,三步併兩步地,提著一鍋藥和一包肉,奔足回家。

 

回到村子,循最快的路徑,跑進家裏,直進廚間,果見娘親坐在凳上煮米洗菜。韓氏見他回來,手不得閒,拭汗大聲道:「你怎麼這麼晚回來!又去煩大夫了麼?」韓逸軍道:「師父教我念書的麼,娘,你瞧,又有肉啦!」將那包肉高高舉著。韓氏別頭看了看,又再將菜葉揉入盆裏浸滌,說道:「下次叫大夫別再破費啦。」聲音卻沒方才大聲了。

 

韓逸軍將小陶鍋放到桌上,陶鍋猶熱,不小心觸了燙手,「喔嘶」一聲吮指,韓氏見了道:「跟大夫拿了藥材,自己在家裏煮了便是了,幹麼煩勞大夫親自煮呢?」韓逸軍回道:「師父煮一整天了,他說這劑藥帖須趁熱喝,未申時分飲之最佳,活血提氣,補腎強脾,娘你快喝了罷!」韓氏聽了,便停下活兒,掀鍋盛湯,持匙攪了攪,吹了吹藥,慢慢喝下,腸胃感到一陣溫暖。

 

忽聽見「韓家弟弟,回來了麼?」「逸軍!逸軍!快出來玩兒!」男孩兒女孩兒的嚷聲一陣陣從外頭傳來,嬉嬉鬧鬧的,韓逸軍是小孩子心性,聽著一喜,立時跑到門口,原來是村子裏頭的孩童們,一共六人,三男三女,是韓逸軍的好朋友。

 

七童之中,韓逸軍九歲,年紀最小,倪家的倪姊姊年方十三,年紀最大,家中排行第六,她名叫倪芸,喚倪六姊,接著倪家哥哥倪苗,年十二,行九,再來是史家的史六妹史雯、史九弟史霆,曲家的曲九妹曲玲、曲十二弟曲班。

 

曲九妹曲玲當先叫道:「韓弟弟!你瞧,這是我做的花圈,你說好不好看?」說著邊捧起圍在頸間的一輪花圈,是用紅、白、粉三色的花朵編的。韓逸軍道:「曲姊姊,很好看的!」

 

史六妹史雯則嬌怯怯的道:「那……,那我的花圈呢?」也將自己的花圈捧起來給他瞧,卻是五顏六色,色彩繽紛,韓逸軍道:「史姊姊的也是好看!怎麼摘得到這麼多顏色的花兒啊?」倪六姊倪芸也別了花圈,紅紫白粉,但不說話,只是笑盈盈的盼向韓逸軍。

 

這時韓氏自屋裏走出,眉慈眼笑,端出一盤精緻細點,柔道:「快吃些罷,我今天早上才做好的。」楊仙村民風淳樸,人心和善,村民們知道韓家恐怕會為楊仙村出了村史上第一位舉人,對韓家更加善待,時常殷勤,不只送書給韓逸軍念讀,還送些米食、麵粉、紅豆、果物,韓氏便拿來做糕點。

 

幾個小孩紛紛伸手,拿起來往嘴裏一放,齊聲道:「好好吃!」只有倪芸和史雯最是含蓄,先向韓氏問安,等大家拿了,自己才拿,倪芸揀了一塊,輕輕咬了一口,在嘴裏細嚼,讚道:「好吃極了!韓媽媽的手藝真好,做的點心又好看,又好吃!」史雯則是羞怯的吃完了。

 

韓氏淺笑了笑,回身進屋去了。曲玲又再拿了一塊來吃,六個童伴邊吃邊望屋裏頭看,女孩子們相顧羞道:「韓媽媽好漂亮呀……。」曲玲對韓逸軍道:「你娘好美呀,你長得跟你娘好像,也很俊的。」

 

他們早知道韓逸軍的母親清肌美目,雖是人婦,臉上卻沒一絲皺紋,兼之舉止嫻雅,好像大城來的美麗姑娘,而韓逸軍年紀雖小,也出落得靈俊聰敏,人見人愛。一對母子像是圖畫中神女仙童一般,跟村裏凡民別是不同,孩童們便時常來找韓逸軍耍子,一方面想同韓逸軍在一起玩,一方面也想看看貌美的韓氏。

 

曲玲一邊說,一邊將自己的粉紅花圈圍在韓逸軍的小脖子上,讚道:「這樣你就跟你娘一樣漂亮啦!」史雯急道:「我……,我的也要給你圍著。」小小臉蛋羞紅,卻不敢動,韓逸軍伸手將繽紛花圈從她項間拿出,套在自己脖上,史雯心頭怦怦的跳。大家見韓逸軍圍了兩圈花圈,又笑又讚。

 

聽史九弟史霆大聲道:「逸軍,你看!這是我做的寶劍。」旋拿出一柄木條,只是將細幹上的枝條折去,權當作是寶劍。倪九哥倪苗、曲十二弟曲班也都拿出「寶劍」,三人跑到一旁互相亂揮,呼喝亂叫。韓逸軍左依史雯,右側曲玲,背倚倪芸,同坐門檻,一面吃著細點,一面看男孩子揮擊笑鬧。

 

曲玲道:「你今天好晚回來,我們來找你好幾遍了!」韓逸軍道:「胡大夫教我念書呢。」曲玲道:「我知道!大家都說你要到邵陽城考狀元去了。」史雯問道:「你考上狀元,是不是要去城裏做官?不回來了?」韓逸軍笑道:「姊姊,你們都弄錯啦!我是要去城裏考州試,如果考了案首,那叫作解元,不是叫作狀元,去京城考上進士榜首,才叫作狀元。」

 

唐代科舉,常人如要仕進,必須考過三關,即縣試、州試、省試。縣試及州試合稱為「鄉試」,由地方州府辦考,擇材於鄉里間,貢良材於京國,又稱「鄉貢」,通過鄉試者即為舉人,榜首稱為解元,舉人得赴京應考省試;省試由尚書省舉辦,分有進士、明經等諸多科目,其中進士科最難,明經科較易,故唐諺有云:「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進士即具入仕之資格,榜首稱為省元;終有殿試,不過為進士之排名耳,在皇城舉考,由皇帝欽點,前三名為狀元、榜眼、探花。

 

曲玲道:「那你考到了解元,不就要去京城考狀元麼?那裏很遠的!」韓逸軍道:「姊姊笑話我了,能考過鄉試就很厲害了!哪裏一定會中解元?」史雯則道:「你去京城一趟,又久又遠,我……,我要跟你去!」曲玲道:「我也要去!」史曲二娃篤定韓逸軍必會高中解元,爭著要赴京陪考,一陣笑鬧。

 

這時,倪芸開口問道:「韓家弟弟,你為甚麼要去考試呀?」韓逸軍道:「念書很有趣的呀。」他兩隻小腿前後亂盪,韓逸軍續道:「我若能考中進士,便要回來迎接娘,在楊仙村做官,蓋好大的房子,跟娘一起住,娘就不用著麼辛苦啦!」

 

倪芸聽著,突然輕聲問道:「那……,那你來日衣錦還鄉,是不是要在楊仙村娶…..,娶妻生子呀?」說著兩頰一陣飛紅。韓逸軍回道:「那是當然的麼!孟子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若不娶妻生子,對娘就是不孝啦!」他年紀小,不大懂男女姻緣之事,只知道娶妻生子乃是盡孝。

 

曲玲問道:「你回楊仙村後,要娶誰為妻子呀?」史雯聽見,急著羞道:「韓弟弟,你……,你可不可以娶我?」倪芸聽了,也是一臉羞俏。曲玲道:「不行!是要娶我!」史雯慌問道:「為甚麼是你?」曲玲理直氣壯回問:「那為什麼是你?倪家姊姊要怎麼辦?」史雯一赧,不知怎麼回答。

 

倪芸羞道:「你們別吵啦!韓家弟弟自然會娶……,娶他喜歡的人。」曲玲向韓逸軍問道:「那我們三個,你喜歡誰?你說!」韓逸軍看了看三女,心想每個姊姊都是極好的人,哪有不喜歡的?回道:「姊姊們都很好,我都很喜歡的!」曲玲笑道:「那就娶我們三個罷!」史雯嬌怯怯的問道:「這樣……,可以這樣麼?」

 

曲玲道:「當然可以呀!自古男人三妻四妾的,有甚麼打緊?韓弟弟既然喜歡我們三個,這三妻自然就是指我們三個人啦!不可以再多啦!」史雯點頭道:「沒錯!再多的話,她們只能做妾了!」他們四人四小無猜,童言無忌,一陣亂聊。

 

三個女孩年紀較長,情竇將萌,韓逸軍又是村裏最聰明俊美的小男孩,不知不覺都與韓逸軍相處得越來越近,芳心可可,直覺得將來定要嫁給韓逸軍,個個都緊貼著韓逸軍的身子,半點不離。韓逸軍年小,就不大懂了,與三女相依坐著笑看倪苗、史霆、曲班三孩打鬧。

 

聽得倪苗裝作成人口吻,舉起「寶劍」凜然道:「在下邵州楊仙村,姓倪,排行第九,江湖上人稱……,人稱『楊仙村劍聖』,是不折不扣的大英雄、大豪傑!」韓逸軍和三女都咯咯笑了起來,覺得倪苗講法頗有不對,豈有人會謙稱自己是「不折不扣」的「英雄豪傑」?但大夥兒都是小孩子,哪裏管那麼多規矩?

 

史霆也把「寶劍」望前一舉,依樣正色回道:「原來是倪九郎,失敬失敬,在下邵州楊仙村,姓史。」持械相指,意在釁戰,卻又文謅謅的客套,十分不搭,三女看了忍俊不止。

 

倪苗問道:「排行第幾?」史霆回道:「第九。」倪苗放下「寶劍」,拱手道:「莫不是江湖上人稱,……人稱『楊仙村金刀客』的史九郎麼?失敬失敬,在下久仰大名,今日得見…..,開心得緊。」

 

女孩子們笑了一陣,女子早熟懂事,均知語病,既然都出身小小的楊仙村,怎麼會「久仰大名」?又怎麼會「今日才見」?這些孩子們上回同大人進邵陽城之際,去聽說書人講江湖俠義的故事,從劉關張三結義,講到虯髯客、紅拂女,聽得津津有味,回到村子裏玩耍時,也會學說書人口白,裝模作樣的比劃、講話。此刻男孩子們不明就裏的,胡學一通。

 

曲班也提著「寶劍」要參一腳,稚聲道:「我……,我是在下邵州楊仙村,姓曲。」倪史二孩問道:「排行第幾?」曲班答道:「十二。」倪苗故作驚狀,說道:「莫不是楊仙村的曲十二郎麼?……快快有請。」也不知道倪苗要請甚麼請。

 

倪苗先就地而坐,史霆、曲班也跟著坐下,倪苗道:「今日得見史九郎、曲十二郎……,開心得緊。咱們三人江湖上成名已久,我人稱『楊仙村劍聖』,九郎人稱『楊仙村金刀客』,十二郎人稱……,你江湖上人稱甚麼?」

 

曲班回道:「我江湖上人稱……,人稱……」他年紀小,一時想不到自己江湖上人稱甚麼。倪苗指著曲班道:「你就江湖上人稱『楊仙村小槍神』好了。」曲班駁道:「不要!我是使劍的!」一邊把「寶劍」揮了揮。

 

倪苗道:「好罷,那就叫作『楊仙村小劍神』好了。」曲班點點頭,覺得這稱頭尚可,只是不知道為甚麼要加個「小」字。只因他年紀小,倪苗自己已是「劍聖」,不想與之齊名罷了。

 

倪苗道:「既然咱們三人江湖上成名已久,都是不折不扣的大英雄、大豪傑,不如咱們三人……,嗯,結拜為兄弟罷!」史曲二孩齊聲道好,女孩子們早已笑成一團。

 

當下倪苗抓一把沙子,撮土為香,當先搶道:「咱們三人江湖上人稱『楊仙村三劍客』!雖是異姓,但結為兄弟,那便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實鑒此心,背信忘義,天人共戮!」這桃園三結義的段子他背得極熟,講出來十分順口。

 

三孩義結金蘭,玩得有模有樣,三女咭咭咯咯的嬌笑。曲玲手挽著韓逸軍,頭靠在他懷裏,忽地覺得臉頰一滴熱,抬頭一看,韓逸軍兩隻眼眶濕潤,呆呆的看戲看得出神,淚珠卻撲簌簌的滾了兩行而落。曲玲問道:「韓弟弟,你怎麼哭了?」

 

倪芸捱在韓逸軍身後,自瞧不見,這時細看,登時明白甚麼,驀地起身向三個男孩怒道:「你們玩這什勞子的?甚麼九郎十二郎,甚麼三劍客的,吵也吵死人了!要玩去別的地方玩去!」她年紀最大,大聲起來自有一股威勢,三個男孩不知自己做錯甚麼事,只道這結義戲碼的對話有錯,惹倪芸生氣,素知她個性綦嚴,嚇得逃而去也。

 

原來倪芸想到韓逸軍是獨子,家裏沒兄弟姊妹,而其他孩童家中人丁興旺。在唐朝時,凡人初遇問安,皆有問明對方在家中排行的慣習,故說書人講的傳奇段子時,常有「排行第幾」、「第三」、「原來是三郎啊!」的口白。然韓逸軍卻無長幼與之排行,而倪史曲三家兒孫滿堂,相形之下,頓感孤苦,不覺潸淚。

 

倪芸道:「韓弟弟,你別難過,我們三個會一直陪著你玩的……,永永遠遠都在一起。」一面安慰,一面也將自己的花圈套在他的脖子上,這時他一共套了三個花圈,小小的身子圍了滿身的花瓣,三女笑了起來,他也自覺滑稽,登時破涕為笑。

 

韓逸軍回道:「倪姊姊,我沒事的……。」倪芸待要說甚麼,曲玲搶道:「我們三個好姊妹都嫁給你,給你做妻子,伴你一生一世,再幫你生兒育女,你不要哭了!」倪芸點頭不語,似是曲玲講出了她的心聲。

 

史雯則問道:「韓弟弟,你……,你想要生幾個兒子?幾個女兒呢?」倪芸聽了心頭一突,怦怦亂跳。韓逸軍沉吟一會,昂首道:「姊姊,我要生二十個……,不,五十個兒子!五十個女兒!」史雯小臉一紅,詫道:「這……,這麼多個呀?」韓逸軍道:「他們有這麼多的兄弟姊妹,一定會玩得很開心的!」

 

曲玲道:「一百個兒女,我們三個人分,一個人要生幾個呀?」史雯道:「我們三個哪有辦法生這麼多小娃娃啊,看來韓弟弟定要再找其他女孩子做妾,不然生不完了。」曲玲喝道:「不行!」轉頭向倪芸問道:「姊姊,你覺得呢?」

 

倪芸早熟,聽韓逸軍與史曲二娃的無忌之言,已是玉頰霞燒,耳根赤熱,回道:「你們兩個女孩子家的,別再亂說話啦!」史曲兩人齊問道:「亂說甚麼?」倪芸滿臉通紅,羞懦道:「回……,回頭我再跟你們兩個說。」

 

孩子們天真無邪,又說了一陣子童言童語,直至天黑,回家去了。

 

夜裏,韓氏燒了一盤嫩白菜、一盤蔥花炒蛋、一鍋鮮豆腐湯,還有一大盤的脆皮五花肉,雖是家常菜,但韓氏手藝細膩,味道極佳,加之韓逸軍念了一整天書、記了快整部的《水經注》,正餓得慌,猛扒好幾碗飯,大飽口服一番。韓氏倒是默默的吃,等兒子先吃飽。

 

韓逸軍替母親挾了兩大塊五花肉,說道:「娘,您也要多吃肉。」韓氏停下筷著,突然問道:「逸軍啊,你沒爹爹,娘也沒給你生弟弟妹妹,你會不會怨娘呀?」原來,傍晚時分孩童們在門前簷下的那番無心稚語,早已給她聽見了。

 

韓逸軍孝順體貼,回道:「當然不會呀。」頓了頓,又道:「娘辛苦的將我養大,我只要跟娘在一起就很好了。我雖沒爹爹,沒兄弟,但不打緊的,我會念書呢,書中道理有趣極了,比有爹爹有兄弟,還要快活!我以孔孟二聖為父,以三曹七子為兄囉!」

 

韓氏聞之一凜,暗歎:「這孩子實在聰明……,隨口一說,就是文章。唉……,只怕這村子當真留他不住……。」便道:「來月要考州試,你若考過了,就要赴京應考,可那長安城是花花世界,金迷紙醉,一來咱家裏沒那麼多錢給你作盤纏,二來那裏人物複雜,是非繁多,不是個好地方。你……,你要不要就別去了?我去求胡大夫收你為徒,你跟著他一起懸壺濟世,好不好?」

 

韓逸軍搖搖頭,回道:「師父早說過他不收弟子了,說我雖然一直叫他師父,但是只能叫好玩的,不能當真。再說,我若考過州試,當了舉人,咱們家稅賦就能減免,能存許多錢,若又真能考中進士,便可回楊仙村做官,造大房,開良田,跟娘一起餐餐都吃大魚大肉,幫娘買新衣新鞋。我一面讀書,一面耕田,一面養雞養狗,一面伺候著娘,就這樣過一百歲、一千歲,日子過得好不快活啊!」

 

韓氏心頭一暖,想到自己遠遷他鄉,落腳是村,原本處境優渥,甚麼粗活也不會,但為了哺育愛子,憑著一股堅毅的母性,不恥下田,學著植蔬種菜,縫布織麻,賣菜貼補家計,忍苦含辛的將他養大,愛他護他,無所不至。時光匆匆,這十年下來的秋苦冬寒,斗然間聽到兒子發自肺腑的講出這番真摯童言,不禁眼眶一濕,含笑替兒子挾了塊肉,此刻也就沒再勸他別上京了。

 

但看兒子越長越大,面目越是俊俏,不禁問道:「逸軍,你跟娘說說,你的倪姊姊、史姊姊、曲姊姊,你最喜歡哪家姊姊啊?」韓逸軍道:「三個姊姊我都喜歡啊。」她鎖眉道:「你是男子漢大丈夫,不可以風流花心!人的一生之中,只能喜歡一個女子的話,你最喜歡誰?」

 

韓逸軍想了一想,回道:「普天之下的女子,只有娘是最好的!我最喜歡娘了!」韓氏道:「哎呀,真不知道我是怎麼養你的,家裏又沒有閒錢天天買糖給你吃,嘴巴這麼甜?」韓逸軍笑回道:「娘做的點心最甜最好吃。」

 

韓氏直言道:「這三個丫頭,都是好女孩兒,待你都是極好,咱們家若有幸能娶到一位做媳婦,都是咱們八輩子修來的福氣了,不可辜負了人家,你萬不可存著三妻四妾的邪念,萬不能做負心薄倖、寡廉鮮恥的登徒子,知道了麼!」韓逸軍問道:「知道了。娘,甚麼是登徒子啊?」

 

韓氏一怔,皺眉道:「登徒子就是天下最為差勁的男子了。」韓逸軍問道:「為甚麼要叫作登徒子?」韓氏道:「你長大之後,就會懂了,現在別問。」韓逸軍「喔」了一聲,似懂非懂,心中想起師父教誨,遇到不會的字句,當先胡亂記了便是,日後遇著登徒子他娘再問。

 

飯罷,韓逸軍依著胡大夫所教之法,即地禪坐,半個時辰後,果覺神清氣爽,心境空明,再點燈看書用功一陣,方始就寢。

 

***

 

翌晨,他起了個早,韓氏備好一籃鮮蔬,要他送給胡大夫。他直奔南丘,與胡大夫兩人一起打坐了一個時辰。禪畢起身,胡大夫道:「今天咱們來看看新的書……。」韓逸軍卻央求要把《水經注》看完。

 

胡大夫知道他個性,一本書要徹頭徹尾看過,才願意看下一本。當隨他意,將《水經注》講了半日,韓逸軍已把《水經注》讀了個全,揀了根樹枝就地揮灑,能不看書即在整片空地上畫出中土山川,山線縱橫,水系散網,山名水名綿麻如蟻,一字不錯,胡大夫看了是目瞪口呆。

 

胡大夫道:「還行,還行。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早就把天下九洲記得熟爛,你還差我一點,但還算可以……。」韓逸軍怔怔然望著自己畫的滿地輿圖,問道:「師父,天下是如此之大麼?」胡大夫道:「還要更大呢!你畫的只是華唐疆域,不過是九洲之一,尚有八洲你還不知道呢!」

 

韓逸軍怔道:「……天下之大,譬如浩瀚江海,我們人卻是渺小,宛若黃河流水上的一片落葉……。」胡大夫聽了暗佩:「小小年紀的,已能悟出莊周的道理……。」嘴巴卻道:「可不是麼,微如塵埃,更像是黃河浪裏一片浮葉上的螻蟻呢。」韓逸軍一怔,讚道:「師父,您說得對極了!」胡大夫哼了聲道:「那是當然,不然怎麼教你讀書。」

 

韓逸軍拾起一片落葉,往地面輿圖上一放,說道:「楊仙村就是這片葉子,我們就如同葉子上的螻蟻。」葉片不偏不倚,放在湖南的邵陽縣東邊的承水河畔,正是楊仙村的位置。他忽地玩心一起,把葉片西挪至邵陽城之處,說道:「我若考過鄉試,便能乘船赴京。」

 

他一邊說,一邊捉住葉梗,緩推北移,以葉當舟,口中喃喃「咻—」地,好似將自己化作舟中漂客,沿著資水,乘輕舟一路蜿蜒至洞庭湖,再望東順著長江下江都,北溯山陽瀆、淮水、通濟渠、黃河、廣通渠,「哈哈哈」地,暢樂無比。

 

葉舟正抵長安,入京趕考之時,突然間天空乍現一道黑影巨物,刷的一聲,轟然將京師抹滅殆盡,灰飛湮滅。原來是胡大夫拿起掃帚,一掃他的春秋大夢而空。

 

胡大夫掃他的興,說道:「反正你州試又過不了。」韓逸軍叫道:「哇!我好不容易才畫好的吔!」胡大夫豎帚叉腰,凜然而立,正色道:「難道我一掃掉,這張地圖你就記不起來了麼?」韓逸軍矍然道:「對啊!我怎麼忘了?我早就記熟了!」登時大笑不已。

 

胡大夫嗔道:「笑甚麼笑,念書不專,玩物喪志,到時考不過州試,那才好笑。」大帚一揮,將一片輿圖掃個乾乾淨淨,續道:「你既然念通了《水經注》,今天要念念別的書了……。」他見韓逸軍笑嘻嘻的甚是得意,謅道:「你花了兩天才念完,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一個時辰就念完了。我真耽心你這般駑鈍的資質,不是念書的料。」挫他銳氣。

 

果然韓逸軍慌道:「那可不行!師父您要好好教導我!」胡大夫道:「那你也要好好的學,念書有三忌:一忌一心二用、二忌痴心妄想、三忌玩物喪志。你念書不專心,老想著考上進士的美夢,又貪玩樂,三大忌全犯光光,這要怎麼念書呢?」

 

韓逸軍如棒敲頭,當即收懾心神,正衣而立,懇道:「師父教訓的是。」胡大夫哼聲道:「我還教訓得不夠呢!先吃午飯吧。」他早就燜了米飯,兩塊豆腐,再將韓氏送的青菜川燙,吃得甚是清淡。

 

胡大夫教了他呼吸、吃飯的法門,當下兩人靜靜用膳,不說話也不想事,專心於吃飯這件事上頭。膳畢,再教他走路、睡覺的正訣,要他睡個半個時辰的午覺。他疑道:「古時宰予晝寢午睡,孔子曰:『朽木不可雕也。』午睡不是不好麼?」

 

胡大夫信口回道:「孔子說的話便是對的麼?孔子有考過科舉麼?」韓逸軍一想也對,整部《論語》盡是孔子在教書,卻沒念到孔子考過功名,倒是很多學生出將入相,殊不知春秋時代尚無科舉,便依言乖乖午睡。睡醒後,再打坐一回,精神佳旺,心台一片清明。

 

這時,胡大夫取出一部經書,說道:「現在咱們就來念這本經書,你若念得通,要讀盡天下經籍,要記爛世間文章,都是易如反掌的了。」遞給他看,書名寫著《針灸甲乙經》,是一本醫經。

 

韓逸軍幼時初見胡大夫之時,早就見過此書,只是太過艱澀,識字以後就在村裏塾堂學習四書,沒再翻過醫經,這時一瞧,登感十分困難。他皺眉問道:「師父,這我念得懂麼?」

 

胡大夫道:「你連《水經注》內所有奇奇怪怪的地名都能記熟,自然也能念懂這本書裏頭更多奇奇怪怪的用字了。神州中土的山脈水系,恰如人體周身的經脈血管,你將人的身體當作是江山的輿圖來記,不就得了麼?」

 

韓逸軍點點頭,翻開《針灸甲乙經》第一頁,念道:「黃帝問曰∶凡刺之法,必先本於神。血脈營氣精神,此五臟之所藏也……。」胡大夫打斷他道:「今天偏偏不要你從第一頁開始念,咱們從這一頁開始念……。」幫他翻到〈十二經水第七〉。

 

韓逸軍急問道:「為甚麼不從第一頁開始念?」胡大夫道:「嗯……,如果今天你娘買了一頭豬要給你吃,你一定要先從豬頭開始吃麼?」韓逸軍答道:「娘從來沒有買過一整頭豬回家過的。」胡大夫白了白眼,回道:「你若乖乖照我的話來念,我便請你娘買一整頭豬給你吃。」韓逸軍問道:「怎麼可能吃得完呀?」胡大夫叫道:「別再問啦!」

 

胡大夫續道:「假若你娘買了一頭豬回家,今天想吃豬腳,明天想吃豬耳朵,想吃哪裏就吃哪裏,隨心之所欲。念書也是一樣,想念哪裏就念哪裏,不要怕看不懂,先耐著性子看完一遍再說。誰說從頭開始看才能看懂來的?況且就算你從頭看,你保得定就能看的懂麼?反之,誰說一整隻豬的頭才是頭呢?我要切了一隻蹄膀來吃,一隻蹄膀就有兩個頭了!誰說豬頭才是頭呢?」

 

韓逸軍問道:「蹄膀有哪兩個頭?」胡大夫道:「這一頭和那一頭!這端那端,我想從哪一頭先開始吃,隨我之所欲,懂了麼?」

 

韓逸軍「哦—」的長長一聲,不住點頭,每每聽胡大夫以怪喻講解,不知為何,總有莫名的豁然之感。

 

立時翻開〈十二經水第七〉,念道:「黃帝問曰:經脈十二者,外合于十二經水而內屬于五臟六腑。夫十二經水者,受水而行之……。哦—!十二經脈就是十二條江水河水!原來如此!……」一直念到「足陽明外合於海水,內屬於胃。足太陽外合於清水,內屬於膀胱,而通水道焉。足少陽外合於渭水,內屬於膽……,哦—!」

 

他一邊念,一邊如苦僧徹悟大道一般,不住「哦」的大叫,快把胡大夫給吵死了。他發現《針灸甲乙經》將十二經脈比作從《水經注》學到的海水、清水、渭水、湖水、沔水、汝水、江水、淮水、漯水、河水、漳水、濟水,對應人體的胃、膀胱、膽、脾、肝、腎、大腸、小腸、三焦、肺、心包、心,頓時覺得不難,開心的道:「才十二條水而已!哈哈哈!」不停的念將下去。

 

胡大夫嘴角微翹,心裏頭笑得更開心,暗忖:「你若快點學會正脈十二經脈、奇經八脈、三百四十處穴道,我就更省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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