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須坦白告訴您,我愛上了您的母親。並非因為愧疚,而是由於珍視這段友誼。我自認這還算不上是最殘忍的回報,我只是如您所願的,聽從了我的內心。我們曾經討論過神的存在,真正的信仰是一管痛苦的興奮劑,那時我還不明白。是您親手打開了我的眼睛,那光明劇痛而甜美,孤獨流瀉進我的末梢,使我淡漠卻清醒。我對此始終沈默,我認為感謝不足以說明這種情感,或者,因為我再無語言。
我願意為神而死,是的,在我還是異教徒那時。我對於污垢、猥褻、邪惡,暗巷的交易、樹林窸窣的陰影都感到畏懼。神掌管善,而善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權力,我被善所庇蔭,那是我最應該前往且唯一的道路。
可是我卻生了病。我的身體生出了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它蛇那樣竄動,咬著我的每一個器官用力撕扯,更可怕的是,我卻從中感到一絲滿足和舒服。我無法堅毅地拒絕它,也不甘願向任何人求助,他們會定我的罪,給我嚴苛的懲罰,最終原諒我。每當看到他們安詳而無憂地唱著歌,我就更感到對他們和自己的厭惡。我開始躲避神,因為我不祈求他的救贖,我只祈求他的成全。
事後您說,那是因為我有足夠堅定的意志,去正視我們的殘缺和完整。我的篤信如同鯨魚在深海中的探波,超越一切距離,任何同類都聽得到,而您只是如我那樣,聽從了召喚。
我不知道您是怎麼把血跡擦得如此乾淨,連我都相信了自己的無辜。您喚起了我對神的敬愛,您卻笑說,別再回去了,我和你都是同一類人了。我們註定要對自己的夢忠誠。
我不敢。只有兩次,您在夢裡責打、折磨我,把我當作一頭牲口那樣奴役、踐踏,卻又上前抱我吻我。我不敢將這逼真的經歷當作許諾。我把您的樣貌畫成一幅畫,掛在牆上,確保您不會看到,因為那段時間,我們只在彼此的內心裡見面。
您急於把夢境付諸於生活,那些夢境從現實的遠方一波波傳來,我藉此判斷您或許正在旅行。我總在促不及防時聽見您的名字,從傘底下,從煙霧中,從水面的倒影。可是,隨著您的存在,於喧鬧的市井間越來越明亮,每次內心的聚會,我卻漸漸地看不清您的臉。我向您訴說這樣一種奇怪的疾病,您只是說了也好,也好,就再也沒有談起。
您時而在首都接受採訪,時而又在異鄉的戰場上,這些都是聽說的。您從來不和我說這些。我基於您重視的平等,也不向您說,那股力量又回來糾纏著我,而且它越長越壯,像要鑽進我的骨髓。
有一次,我趁他熟睡時見了那力量一面,基於一種復仇的好奇。我不應該知道,它竟然是那麼地高貴、優雅,一身鱗片流動著波光,像是純淨的湖泊下起了雨,碎成了一千顆碎片。它的呼吸深沉而勻稱,我竟然就這麼呆呆地站著,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忘記了和您的約定。等我回過神來,我就像用光了記憶,腦海裡只有那一條鱗片的激流不住地沖刷,直到光芒褪色。
我替它命名了。我知道,您頂多責怪我不與你一起決定,甚至還會有點高興。可我不再見它,也不再見您了。
一整個秋天,我都混跡人群。您說過,聰明話只會讓人遠離自己的內心,但我偏要誇誇其談,發表那些智慧莊嚴卻空洞滑稽的道論。人們也需要我,他們要笑到無法呼吸才感到暢快,那樣的痛苦和不自由,能把他們責任感和危險的渴望勒到窒息,至少幾個小時。我把蘇格拉底比喻成一個飲鴆止渴的嫖客,這句話使一朵酒沫從酒客嘴裡噴了出來,黏在桌角上。我盯著那酒沫漸漸收乾,我的目光就突然旋轉起來,枯萎了。我無力向眾人道別,立刻蜷縮進自己的內心。這些追憶往昔的人們被一陣狂風趕進了燈光,世界又復暗了下來。
我從沒見過極光,即使我的內心一直在出航。您又說對了,我們始終無法適應陸地,永遠需要搖晃來保持平靜。
我花了一些時間把菸戒掉。下雪那天,您卻來了。就站在玻璃窗外面,神情驕傲而疲憊。我無法再裝作沒看見。我們輕輕地擁抱,我向您介紹這座我待的城市,您很有耐心地把一寸一角都看個仔細,不時發出嘖嘖聲。
我們開了一瓶酒,把時間灑在地板上。您注意到了那幅畫,並詢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我才剛開口,您卻不要我說了,您已經知道了。我信任您,也就沒有再向您說,這幅畫早已熔解又重鑄了千百回,此刻它已經失去您的樣貌,既像男人又像女人,既神聖又充滿罪惡,既滄桑卻又不著時光,恐懼交纏溫柔的顫動,它同時是兩者,卻又超越其上。
唯一不受塗改的是那雙眼睛,那雙我閉著眼就能看見的,路西法的眼睛。
您中斷關於壕溝的笑話,談起了獻祭。您說,每一個人都有天職,既然已經覺醒,那就再也沒有理想和自我,寧可不做識時務的聰明人,也要做個追隨命運的人。我忽然問到:當要執行暴行時,要以尊重和愛慕的心來面對,或者,應該拒絕,即使那將帶來善良,我們要成為哪一種神?
我看見您靜默如雕塑,任智慧和雄壯罩著您的臉,瞬間,那張臉變得異常猙獰,與其說是魔鬼的殘忍,不如說是上帝的憤怒。我不相信是我看錯了,但您隨即笑得抓住肚子,我從沒見過您這麼放鬆而近人。您說,活著真好,真好,真希望在此刻死去。
後來,您菸癮犯了,我不想讓沙發沾到味道,於是我們去了屋頂。我們靠在土牆上,隔著鐘塔,望著湧動如流的烏雲,雲後面傳來戰鬥機劃過天空的聲音。您緩緩說出,這裡是您的故鄉。
我把這些話語寫下來,因為您是我的禱詞。其實我早已將它熟記於心。我們這類人註定已然提前死亡。若他人有幸閱讀這份流露,那麼,它也是一份自白,即使他們無從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