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本文會提到《五月雪》劇情哦!還沒看的讀者請先讀這篇無雷的知識預習文章〈看《五月雪》之前你必須知道的六件事〉。
《五月雪》的故事來自張吉安十多年的採訪、田調與資料搜集。1969 年 5 月 13 日爆發「513 事件」後,許多遺體被載至深山野嶺掩埋,其中一處重要的地點即是吉隆坡雙溪毛糯的麻風病院(台譯漢生病)後山。2009 年,附近醫學院欲擴建引發了徵地爭議,張吉安與各方藝文人士前往響應,才認識到這座義山(亂葬崗)的存在。
那之後,張吉安每年清明節及 513 前後都去拜訪,對來祭拜的家屬進行口述採訪。那些家屬多數是女性,其中受訪的 14 人,她們的經歷被張吉安寫成故事,是《五月雪》最初的構想。
然而,隨著開始尋找演員,張吉安發現幾乎沒有馬來西亞人敢演出這個故事。甚至到了後來考慮台灣演員的階段,也有些人在經過打聽之後,不敢接演。於是 14 個女人的故事一度縮減到剩 3 人,最後再濃縮成一個角色阿英,落在萬芳身上。
電影後半,阿英(萬芳)與老戲班主(蔡寶珠)所在之地,就是雙溪毛糯的義山。更多關於這裡的故事,可以參考《五月雪》的前身短片《義山》,以及 YouTube 上的訪談紀錄短片《5.13 捂义山》。
傳統戲班、戲台是《五月雪》中重要的元素,其中最重要的一部戲《六月雪》(竇娥冤)我們已經在上一篇背景知識文章提過了:513 事件當天下午,半山芭華人社區有搬演《六月雪》的紀錄,所以才這樣安排。而這裡要提另一個重要的典故:
電影一開場,就是一段定定望著戲台的長鏡頭,台上搬演的戲叫《玄壇打虎》。這其實是在東南亞一代的老戲班流傳古久、很禁忌的一場戲,因為這場戲不是演給活人看的。
《玄壇打虎》是為了在酬神戲開演前,先「驚醒戲台」,將所有邪穢都趕走,以彰顯護持這台戲的神明的神威──我連老虎都不怕了,怎會怕你們這些邪靈?也因此,相傳這台戲凡人不能看,看了會招厄運。所以一開場台上連樂師都躲在後台演奏。
這樣特別的戲碼,如今已經很少劇團會演,為此《五月雪》特別找到一位 80 高齡的粵劇名伶蔡艷香師傅來指導,她願意參與,但只能演一次。這成了張吉安口中「整部電影最難拍」的一個鏡頭。
「我們只能拍一次,而且攝影機擺在那裡,無論發生什麼事,就算舞台垮下來我們也不能停,一定要演完它。」
拍攝當天,老天爺還真的幫了點忙:一開場的煙霧隨風遮掩整個戲台,一直到老虎一被打敗,就突然都散了。這場戲拍完,老師傅表示希望可以留存,她所屬的八和會館(自清代就創始的粵劇會館)想把這台戲留在 archive(檔案庫),因為等她過世,就真的沒人能演這齣戲了。所以張吉安也說:「我是為那位老師傅拍這場戲的。」
──不過,讀到這裡的你如果記憶力敏銳,應該會有個疑問:「明明一開場台下就坐著一個吃榴槤的中年男子,以及中途還有個小男孩跑上台。啊不是說凡人不能看嗎?」沒錯你明察秋毫,欲分曉這題,請往下一段看。
從《南巫》到《五月雪》,台灣觀眾一定會對「拿督公」究竟是何方神聖充滿好奇。其實這是當年華人到了馬來西亞之後,將家鄉的福德正神(土地公)的概念帶過來,創造出拿督公作為馬來西亞當地的神明代表。於是形成了家裡正廳有個土地公(家鄉的寄託),家門外地上還有個拿督公(對在地神明的敬畏)的有趣配置。
所以,拿督公其實是個總稱,各地的拿督公造型各異,可能取材自當地的民族英雄、歷史人物、知名的蘇丹或任何原住民的傳說。但一定會長得像馬來人,手上拿一把劍。
這樣身份與形象的多元/不定性,也被張吉安運用在《五月雪》中:不曉得你有沒有發現,電影前半那位騎大象的蘇丹,以及後半和阿英同坐在休息站(同一場戲還有老戲班主也在喔)、之後載她上山的計程車司機,其實是同一個人!
這位「拿督公」可以看作片中神靈力量的具體象徵,而且其實從電影一開場,他就坐在台下吃榴槤了。因為他是神明,沒在怕的。
(至於那位小男孩的下落就比較悲傷了,根據張吉安採集到當地人的傳言,513 當天真的有小孩在下午看了不該看的戲,當天晚上就失蹤了⋯⋯)
說回拿督公,看過《南巫》的觀眾應該記得,張吉安的父親是以解降師兼乩童為職志,服務村里,《南巫》就是改編自張吉安父母的遭遇。也因此,張吉安從小耳濡目染,對「跳童」這件事十分熟悉,他曾在社區藝術節的表演場合把父親跳童的畫面投影在大牆上、和父親一起表演,也曾在參與社會運動的時期,以乩童扮相上街遊行。
在《南巫》裡,有一場女主角去求助乩童的戲,當時被切在畫面最右側的半個乩童背影,就是張吉安本人所扮演的。所以不難想像,來到《五月雪》,他當然還要延續這個傳統,那位替阿英的哥哥「看診」的乩童也是張吉安。
延續上一點,如果熟悉張吉安的聲音的觀眾,應該從乩童一亮相就認得了;更甚者, 《南巫》和《五月雪》裡的廣播、電視新聞播報,也都是他自己來。曾在馬來西亞國家中文廣播電台當了十幾年主持人的張吉安,說著一口標準口音的華語,所以這些聲音表演他當然自己來。甚至就連片尾曲他本來也想自己唱──但是有萬芳在,當然還是要「閃開,讓更專業的來」啦!
(但這首〈五月的人〉歌詞仍是由張吉安所作,深刻呼應著劇情故事。一如《南巫》當時由他作詞的〈出山關〉)
從《南巫》到《五月雪》,另一個清晰的作者印記是神靈的元素,不論前者的降頭故事,或後者的融合歷史與神話,這樣大量融入非人符號的風格,勢必都來自張吉安的家學淵源。「無論受過什麼樣的電影教育,我們的原生家庭、成長和生活的經驗,都會成為千絲萬縷、揮之不去的創作素材。」他這樣形容他的創作泉源。而當被問及自己的信仰,張吉安的形容更接近一種泛靈的世界觀,或是所謂的「萬物皆有靈」,這可以對應到他對馬來西亞文明的信仰形容:「滿天神佛」。
這樣的概念,不只是故事精神,也體現在電影語言上:張吉安的鏡頭常常不是來自人類,或說,不像一般影劇作品是以一個「雖不存在於故事現場,但大致和角色同步」的眼光在看著一切。在《南巫》裡有上下飄移在椅腳間的「蚊子視角」,有遠在山洞另一端的「石頭視角」,在《五月雪》當然也有著神明的、亡靈的,或是蛇鼠的視角。
在萬物皆有靈的概念裡,萬物都可以是神明,所以鏡頭可以在任何位置成立,都代表有「什麼」正在觀察、在看顧著。
(偷偷暴雷,張吉安說下一部電影裡他還拍了「泥土裡的蝸牛視角」,這到底怎麼個一回事?我們且等著看吧。)
當年,在 513 事件發生後將近半年,1969 年 10 月政府出版了一本《五一三悲劇──全國行動理事會報告書》,並且發行馬來文、中文、英文三個版本,售價一元。
這本報告書,可謂當局對整起事件的「官方說法」,即官宣主旋律的意思。除了把傷亡人數寫得非常少,也對事件的前因後果做了符合官方敘事的定調:譬如書中寫著,衝突爆發的原因之一是反對黨發起的「勝利」遊行,這也就是《五月雪》片中,短暫出現在巴士外的遊行聲音;除此之外還有歸咎於華人參與共產黨作亂等等,符合當時國際冷戰局勢下的詮釋。
這本書上市沒多久,就因為受到各種抨擊而全面回收,如今剩下的實體本數並不多。張吉安在研究過程,努力集滿了三個版本,是他的重要收藏;來到《五月雪》第二折開始不久,阿英丈夫把一整籠的金紙與書刊倒在她床鋪上,其中就有這幾本報告書(再加上《馬來紀年》)。張吉安想藉此構圖表達:這個女子一直被困在 513 事件中。
除了《竇娥冤》,《五月雪》還有兩部重要的戲中戲,即當時大華戲院正在上映的《狼牙國王》與《負心的人》。會選映這兩部戲,也是來自張吉安的田調,其中由湯蘭花主演的台灣電影《負心的人》很珍貴地留下了半世紀前的台北車站樣貌,不曉得各位是否有捕捉到呢?
至於我們在上一篇文章提過的《狼牙國王》,在電影裡以預告片的形式出現,這也是重要的史料。事實上,這部片在馬來西亞已經找不到拷貝了,張吉安尋尋覓覓,最後是在新加坡電影委員會協助下找到的,而且是修復版。至於把當時的首相東姑阿都拉曼編劇的《狼牙國王》,和《負心的人》這樣的片名擺在一起,想指控什麼,就留給大家自行感受了。
今年九月初,《五月雪》在威尼斯國際影展的「威尼斯日」單元首映,電影放完,評審主席 Alessio Nardin 衝來握住張吉安的手,說他實在太喜歡了,「我想頒一個獎給你!」,於是本片拿下了一座「電影藝術獎特別提及」。
事實上,《五月雪》過去這一整年收到世界各地許多影展的邀約,有來自歐洲、也有其他亞洲國家的。幾經思考之後,團隊最後選擇了在威尼斯國際影展做世界首映,接著來到金馬影展舉行亞洲首映。
《五月雪》是關於一場歷史慘案的故事,針對這樣的題材,肯定有許多觀眾事前預期、或事後有所疑惑:為何都沒有看到「暴力衝突」的本身?不論是暴動現場,或事後的死傷,張吉安都選擇不呈現,少了那樣「直觀」的畫面,沒有血腥和直接面對,就無法讓不論熟悉或不熟悉這段歷史的觀眾,進一步體驗其中的害怕、傷痛與憤怒。這對於一部意欲「控訴歷史」的電影,實屬少見。
對於選擇如此「溫柔」而不直接的呈現方式,張吉安表示,因為他不想要只是表達憤怒與控訴。
「我必須承認如果是 30 歲左右拍這部片,一定會有很多憤怒,因為當初 2009 年發現亂葬崗後,是有滿懷憤愾的。當時的我很壓抑,也在很多環境藝術表演的場合,用激烈的演出方式表達,想為馬來西亞政治底下被迫失語的人們作出控訴。
但後來隨著年紀越大,遇到的人越來越多,不知為何,我就把憤怒慢慢放下了。看事情的態度漸漸變得溫柔,就覺得:我還要憤愾多久呢?
當初找演員找得很辛苦,因為很多同行都紛紛認為這部電影不太可能拍成,顯然這是一部不被祝福的電影。正因為這樣,讓我想要用控訴以外、憤怒以外的方式來證明一件事:我們是時候該走出第一步。
不要所有人一輩子活在那個白色恐怖裡,都避而不談,不知道這個可不可以碰、那個可不可以說。總要有人走出來,這樣你的後面就會有一個、兩個人,會有人慢慢跟隨你。我們要能說,還要能對話,才能開始改變一些事情。」
全文整理、撰稿:張硯拓
受訪、審訂:張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