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04/20
張登及(國立政治大學東亞研究所博士候選人)
原文登載於星加坡聯合早報2001年4月20日
自美國小布希新政府上任,全面檢討柯林頓對中共「交往」政策並質疑雙方「戰略夥伴」關係的適當性之後,雙方氣氛便處於令人屏息的沈悶狀態。此次美國偵察機在南海區域執行「例行偵查」,蒐集中方軍情,與中共升空監控之殲八撞機,造成中方損失一人一機,美方人機被留置一事,正好形成打破悶局的缺口,提供美中雙方嚴肅思考彼此長程戰略關係一次絕佳機會。包括俄國、日本、歐盟、東協與我方,身為利害關係密切的旁觀者,無不聚精會神地坐看美、中領袖如何對奕,圓滿收場。
質言之,在目前普獲公眾關心的兩軍是非口水戰、國際法與海洋法辯論賽等引人入勝的戲碼背後,令人屏息以待的應該是,美國作為後冷戰時代唯一超強,用何種心態與機制醞釀一個能確保自己地位不墜的長期戰略。這種戰略下與體系其他大國集團新舊成員的關係如何安排。相對的,中共經歷了改革開放二十年,在綜合國力總量膨脹,但人均質量落後的巨大反差格局下,面對美國尚未成熟的新戰略,又以何種心態自處,如何調整自己的安全與國家利益觀,如何看待美國為主建立的國際體制乃至慣例。(包括美機巡弋五大洲三大洋的「習慣」)
從這一宏觀歷史的角度出發,美國作為「獨霸」,擔心柯林頓主義會姑息系統潛在對手、過度擴張會加重負擔,反而讓其他大國(包括盟國)坐享美國提供的「公共財」去搭順風車,最後重蹈歷史上昔日霸權—西班牙、法國、英國衰退的覆轍;這種戰略躊躇的氣氛中,現實主義傾向濃厚的小布希班底,思考一改柯林頓主義高成本、收效緩的「制度性霸權」構築戰略,嘗試向以軍經實力為後盾的,清晰的現實利害估計調整,本是現狀霸權摸索的自然過程。
但是,或許由於團隊背景以及還在「試誤」(try error)的因素,今春以來已經與系統其他大國發生多次摩擦,包括造成亞太安全柱石日本犧牲無辜平民的愛媛號事件、核潛艦未經照會擅自入佐世保港事件;驅逐俄羅斯數十名外交人員、揚言廢棄反導條約、取消對俄援助貸款;退出重要國際環境建制—京都議定書,遭致德法領袖抨擊等等。這樣的摸索過程,又碰上了亞太崛起的「戰略競爭者」—如同前美國駐北京大使李潔明所道破:在現狀霸權面前種種「不專業」的表現,無法像兩極冷戰時代蘇聯應付美機那樣熟練明快。則與中共遲早釀成事端也是很可預料的。幸運的是,此次事端雖頗嚴重,卻還不到一九一四年六月二十八日奧匈帝國國斐迪南太子被刺的臨界點,適足以作為各方微調戰略的教材。
美國與中共同時面臨這種歷史關口,各自內部當然有多種主張與考量,代表著不同的團體利益、國家戰略甚至全球思路。美國方面,儘管如同國際關係結構現實主義者K. Waltz所說,是系統霸權,家大業大,不怕先輸一兩把。但面對沒有明顯敵人、盟國要「作自己」(包括日本)的蠢動、中小敵對國與恐怖組織用非常規方式「搗亂」、加上經濟可能回落連帶損及國富的威脅下,焦慮與爭辯之激烈以可自柯林頓政府後期看出。柯林頓的混合戰略(mixed strategy)對中共除了「預防性國防」外,主要企圖以更多的自由主義思維,更多的「接觸」去治療「接觸」本身的不足。混合單邊主義與多邊主義,以國際建制的權威—制度霸權減輕美國硬性霸權的交易成本。這樣的思路基本上獲得新自由派、「中國事務專家」、國務院常任官僚以及跨國大企業的支持。但相對地,現任新政府則試圖引進雷根主義的傳統,將重大利益明晰化,以傳統現實主義的「權力」及其直接代表—軍工力量為最終後盾,不耐於高成本的制度霸權戰略。這種思維有訴求「傳統價值」的新老保守派、與國防體系相關的人士與企業的支持。
中共方面,雖然一九九五年以後才逐漸認同自己可能成為被體系接納為「常態大國」的身分,試圖在迴避部份不利共黨執政的議題外,接受其他有利開放發展的國際規則,從而願與美國「鬥而不破」。尤其九七年柯江峰會把這種意識推向高潮;這仍是中共目前當權者與外交高層的主要構想。但隨著柯索沃危機與使館被炸,領導層之下的兩種思路爭議越發激烈。或認為融入體制、鬥而不破是一廂情願,像小布希這樣的對手遲早出來。所以拉攏「第三世界」抗衡,甚至不時「說不」反而可讓霸權知難而退,且有利本身社會主義正當性的鞏固。另一方面,則有看法指出,融入體制是無可避免,反而偶發的衝突與美方摸索是稀鬆平常,長期而言只要堅持開放,進一步深化政治改革,甚至漸進地民主化,終究會使中國與其他大國關係正常。上述兩種思路,背後當然各有包括民族主義激進派、文化界、軍方、學界、新生「市民社會」階層人士不同程度的奧援。
在這麼一個複雜互動的圖景中,軍機互撞事件便不再只是一樁人機安全與面子情緒的表演,甚至不再只是兩個看似完整鞏固的「主權國家」的對峙,而是一場現代國際關係史上,現狀霸權與新興大國相互探底的開場。人、機問題透過「給—取」交易可以緩解;畢竟雙方手上能打的奧運牌、軍售牌、WTO-PNTR牌、北韓牌、中俄友好條約牌、軍控牌還多得很。但人們當關切的是,此次「交易」之後,各方內部的主導思路是什麼。美國新領導班子會不會加碼給中共內部民族主義—現實主義,但必要時又搞犧牲西貢的手段,維護「真正的利益」。中共行將卸任的領袖們能不能頂住風浪,甚至促成美方「結束摸索」、「登高遠望」。向樂觀的方向看,事件或能為中美乃至亞太信心安全建立機制催生,美、中、台戰略小三角保持三邊正向的穩健關係。當然悲觀的一面是造成新冷戰,並使全球經濟自由化與民主、人權、貿易發展倒退。
所以人們當期待美、中、台各方行動者:願甫上台的,能扎穩馬步,慎選腳本。將退場的的,能克盡全功,光榮謝幕。則除了可讓遠征男女袍澤「回家」,犧牲的戰士受到撫慰,還可一同贏得全世界觀眾的掌聲;且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