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登及(臺灣大學政治學系教授)
https://www.chinatimes.com/newspapers/20231221000543-260109?chdtv
中美11月的拜習峰會,宣示了世界上最重要的兩強,都意識到短期內有爆發衝突的危險,和領導人要管控衝突、降低風險的決心。然而良善的意志,未必能確保願望的實現。不僅2024年仍將是多事之秋,美國總統大選與中國經濟形勢的相互影響,也可能產下黑天鵝,使得雙方「低盪」不易持久。夾在兩強競爭之間的中小國家,可能有反差很大的應對經驗,值得探究。
低盪(Detente)是指古巴飛彈危機之後,美蘇兩大核大國瀕臨戰爭邊緣,為了避免意外觸發失控,透過建立熱線與限武談判,緩和緊張的政策。低盪也指美蘇對此政策有共識的時期,即60年代中起,至1979年蘇聯進軍阿富汗。
至於中美激烈競爭,導致西方盟國與共軍機艦在大陸近海頻繁危險遭遇,且美中軍事溝通管道中斷,危機的尖銳性雖尚不及古巴事件,瀰漫性卻猶有過之,「夢遊滑向戰爭」的警訊不絕於耳。對於面臨重大考驗的拜、習二人而言,注入「確定性」制止夢遊,合乎雙方利益。
然而大陸外長王毅將這局低盪稱為舊金山願景,怕是過於浪漫。舊金山低盪長期持續不易的原因有三。
第一、實力不對稱。美蘇低盪最穩固的基石,是雙方核力量與傳統武力勢均力敵。這一點為參加低盪提供了信心,鼓勵「和平競賽、和平共存」。但今日美中雖為前兩大經濟體,實力不對稱與不均衡發展的特性,使彼此都欠缺安全感,不能排除必要時搞顏色革命或先發制人的誘因。
第二、陣營不凝固。美蘇低盪時,雖然仍在第三世界爭搶地盤,但當時沒有「東升西降」、「太平洋世紀」等問題。除了美蘇,世界經濟與工業重心仍在東西歐。缺少組合複雜的合縱連橫,也是低盪有效的重要條件。但今日西方全球經濟佔比下降,北約陣營號稱東擴,眾多新興國家卻沒有在美、中之間明確選邊。「中間地帶」重要性上升雖然增加大國對抗的緩衝,但一旦有居於區域樞紐的國家,例如韓國、越南、印尼、沙烏地、土耳其、烏克蘭等,做出重大方向調整,便有可能使大國拋棄緩和,強硬對抗。烏克蘭倒向北約,即是一例。
第三、秩序不可靠。美蘇低盪時,國際秩序上位架構是美蘇為主導的安理會,其次是美國透過IMF等領導的自由國際秩序,和蘇聯透過經互會指揮的國際社會主義體系,足以緩解類似蘇伊士危機等問題。冷戰結束後,原本自由國際秩序與「全球網路公民社會」可望「終結歷史」,卻辯證地製造出反全球化、保護主義甚至民粹主義的逆流。恐怖主義、金融風暴、俄烏戰爭、英國脫歐、以巴衝突都是秩序解組的徵候。沒有秩序就沒有可預期性。儘管中方重申不打算取代華府、挑戰現狀,但所提出的全套國際秩序新倡議,又無法取信美國。
低盪前景不明如何應對?近期的菲律賓模式和越南模式值得觀察體會。菲律賓經常由依法不連任的總統演出對華姿態大轉彎,這在美中對立不嚴重時無礙。但近期看似低武裝的中菲南海衝撞,卻有升高為軍事衝突的危險。如果中方對仁愛礁的菲軍擱淺船艦圍而不取,菲方如何繼續做拖美國下水的打算?除了美、日、澳的軍援,尚有何種收益?
越南今年5月也與中共海警發生過水砲衝突,拜登10月訪越大陣仗升級兩國「全面戰略夥伴」。但從習近平兩個月後緊接著訪越,締結「命運共同體」(越方譯為「共享未來共同體」),顯然越共有更多左右逢源的本錢與技巧(號稱「竹子外交」)。幾可認定,若舊金山低盪式微,越南模式在美中之間更具優勢。同為東亞樞紐國家,我們應當關注越、菲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