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屍偶像何以成為傳奇?

2023/11/28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佐賀偶像是傳奇》(日語:ゾンビランドサガ )為日本動畫公司MAPPA於2018年製作的原創動畫,並於2021年撥出第二季,主打「新感覺喪屍系動畫」,以喪屍、偶像和地方創生作為主軸,故事大綱講述主角,夢想成為偶像的源櫻,在意外去世之後,被經紀人幸太郎以喪屍的身分復活,並與其他身為各個時代傳奇復生的女孩喪屍們,組成偶像團體法蘭秀秀,為了拯救佐賀而要一同奮鬥的故事。而本文便將以兩季動畫作為主要文本去思考以及討論這部動畫中,喪屍、偶像以及地方創生三者主要元素之間所產生的交互關係。


喪屍的象徵


在《佐賀偶像是傳奇》中的喪屍,與傳統影視印象中的西洋喪屍或是中國殭屍,具有無意識或是疫病不斷傳染以及在作品中時常已被拒斥的他者存在的種種特點,皆不太相同。動畫中的喪屍基本上就是死後復生的主角們,她們大部分具有知性,並以她們作為出發點開展故事,而「喪屍」便主要作為一種象徵意義在敘事上對故事發揮作用。在故事前期,角色水野愛或紺野純子作為偶像經驗者,認為喪屍無法成為偶像,而消極地活著,沒有加入練習活動,而這時經紀人幸太郎對她們說:「她們還想繼續活下去(指其他團員),而妳們打算繼續一直作屍體到甚麼時候?」在這裡喪屍便作為一種直白的譬喻,只有積極的作為才能證明自我並不只是一具「會動的屍體」而已,喪屍便作為一種界於生與死之間「半生半死」矛盾的存在,而在故事中,法蘭秀秀眾人何以透過行動或表現去使得自己(或讓觀眾意識到)不只是喪屍,而是具有知性、感性的「人」般的存在,但也同時是「喪屍」那超乎常理的可能性才能使法蘭秀秀成為「傳奇」,而這一點即作為動畫的主要敘事梗概。


同時喪屍的象徵也正指涉著故事中的佐賀地區的狀態,鄉村的人口流失或高齡化現象都使得佐賀給人一種「停滯不前」、「半生半死」之感。在第二季佐賀事變篇章中,故事接露了喪屍的產生是源自徐福的能力,徐福與佐賀連結,只要佐賀還存在,徐福就可以長生不死,甚至有使人死而復生的能力。因此法蘭秀秀透過成為偶像去振興停滯不前的佐賀,便是在拯救因佐賀而瀕死的徐福,實質上也正是在拯救自身。


伴隨著拯救佐賀的時間壓力,第二季的故事基調便建立在一種揮之不去的時限、或是法蘭秀秀的眾人身為喪屍,而被區隔在正常的時間、成長或生命之外,所產生的一種哀傷氣氛之下。如在第二季第五集中延續著第一季時莉莉的故事,第一季揭露出莉莉死亡的真相是無法接受自己是男孩子,發現自己長出第一根鬍子而驚嚇致死,其實也意味著害怕成長,莉莉與父親未解的心結也在於此,父親總是關注著電視裡「表面」的童星莉莉,稱著他為正雄,希望莉莉正視自己的生理性別,而忽視了莉莉的「內裡」真正的樣子。如今莉莉復生成為喪屍,她得以維持著自身希冀的可愛樣貌,她不用成長,不用再害怕成長,卻也失去了與父親的連結(雖然這點在第一季中透過偶像表演試圖化解)。


然而在第二季中另一個天才童星的出現,無心地戳破了莉莉的現實,他稱人都是不得不成長的,光靠可愛這點無法長期留在業界中,意即暗諷莉莉身為童星只知利用可愛而「停滯」著。然而對於莉莉來說,這位天才童星所說卻意外觸及了喪屍莉莉的現狀,莉莉的死源自自身一瞬間無法接受自身的成長,然而喪屍莉莉卻再也無法成長,只得被迫維持在這種停滯的狀態之中。最後達人秀冠軍的選擇則像是寓意著人必須要向著未來或是面對自身終將長大的事實,沒將冠軍頒給莉莉,或許也指涉著沒有未來的喪屍,停滯的喪屍或許能閃耀卻沒辦法前往未來/擁有未來。


喪屍成為動畫中對過去時間與現在時間兩者衝突間的載體,這些對於過去時間的關注,其實都在指向某種美好未來的想像,這在動畫中也表現的十分清楚,在第二季第七集中登場的新角色楪舞舞便作為主角源櫻的對應,就像源櫻過去憧憬著水野愛而可望成為偶像,楪舞舞也憧憬著法蘭秀秀,就像法蘭秀秀眾人代表著各自的時代,楪舞舞便代表著「現在」生者對於過去的精神性繼承(動畫在年號上這點也不斷的強調著,過去的傳奇,以及現在是年號令和的時代),喪屍成為了過去的象徵,同時也是對未來的積累。


在故事最後,幸太郎與徐福的一段對話中,幸太郎否定徐福而說出:「能推動人世的是人與喪屍。」,或許直到這裡幸太郎才與法蘭秀秀成為對等的關係,幸太郎對於整個偶像計畫的隱瞞而使之法蘭秀秀與幸太郎的關係如同「趕屍人」與「殭屍」,對於法蘭秀秀而言這種權力關係上的不對等,使她們喪屍的身分實質上是被確定的,也因此只有在她們在幸太郎灰心喪志而她們嘗試憑藉自己的能力化妝和工作還債時,不對等的關係才得以被鬆動。


偶像


偶像アイドル的詞源來自英文的idol,原意應是指聖像,是為聖者的擬仿物,但如今若用偶像的原意去思考在資本主義下的偶像經濟便可以發現許多有趣之處。偶像在現今被視作是一種商品來生產,除了附加的商品之外(如由偶像所唱的CD專輯,以及周邊商品),更為重要的是作為偶像的那個「人」,這兩者作為被資本包裝的商品,然後被偶像迷消費,而構成整個偶像經濟。但被生產或販賣的「偶像」,必然是與作為偶像的那個人「本人」截然不同的,這甚至不是「本人」去扮演「偶像」而已,在扮演的情境下,兩者間便產生了真實與虛構的可能。偶像經濟依伴著電視媒體誕生,而使偶像必然就是擬像,當我們在畫面中看見的某個偶像的樣貌、談話、表演……種種的一切便形構出了「這個偶像」,他是與「本人」斷裂的,在這裡便不存在真實與否的問題。


偶像不具有主體性存在,反而永遠是他者,這正好與喪屍的隱喻有異曲通工之妙,兩者皆是被他者化的存在,而偶像經濟中的消費模式,也正與喪屍作為一種資本主義恐懼的隱喻,那種席捲一切的疫病模式十分相似。但佐賀偶像是傳奇卻試圖要反轉這種觀點,試圖以敘事來建立起喪屍偶像主體性。


在故事中,法蘭秀秀需要用化妝去包裹住身為喪屍的內裏,這是被預設的前提,喪屍是駭人的本質,是需要被隱藏起來的真相,而真相便是,在偶像經濟的背景下,這種被資本主義掌控的基本運作是難以被突破的框架,在佐賀偶像中掌握著這種框架關係的正是幸太郎,所以也正只有法蘭秀秀與幸太郎的關係在被鬆動之際,才有辦法抵抗、甚至是去打破這種框架。


佐賀偶像是傳奇在拯救佐賀之外,我認為有一條並未說白的主線在不斷進行,法蘭秀秀聚集了全部的傳奇組成,唯獨源櫻在這之外,她似乎就是個具有夢想的普通人,不具備最好的才能、甚至毫無運氣,曾經灰心過,但是卻也努力改變自身,而改變他人,並隨著整個諸多挑戰和磨難,源櫻作為偶像便會在最終成為一個時代的傳奇的故事。或許這就是一個濫俗的勵志故事,但或許也只有在虛構之下,才能抵抗擬象所造成的超真實,而回歸於一種真正存在的精神,「不死的精神」。


故事最後佐賀遇到了大豪雨的災難危機,情節上法蘭秀秀便為了當地避難所的孩子們表演,但隨著在避難所待的時間一長,她們的妝容也漸漸剝落,最終在一此表演時意外露出自己的真面目,出人意料的是,小孩子不覺得法蘭秀秀的面容可怕,也不相信法蘭秀秀是喪屍的事實,便稱她們就是「法蘭秀秀」,幸太郎認為這正是「偶像真正的樣貌」,便是透過一種駭人真實的展露,卻仍然被觀眾接受,這使源櫻及法蘭秀秀在此刻成為了傳奇,法蘭秀秀(喪屍偶像)象徵的是一種不死而純粹的精神的傳達,蛻去了偶像經濟體制下的金錢裝飾,而使偶像與粉絲不再是單一方向輸出的,而變成雙向間人和人的連結。但同樣的,佐賀偶像也把這種雙向而烏托邦式的關係,寄託給了象徵未來的孩子的角色,或許正如在佐賀事變篇章裏伊東這個角色悲觀的說法一樣:「這個國家現在還不夠成熟,還是太過扭曲和野蠻了」,過去以及已經放棄的人都已然成為了被吞沒的喪屍,而法蘭秀秀則只能盡力地把不死的精神與熱忱傳給每個人而已。


動畫如何影響與回應現實


佐賀偶像是傳奇的動畫在故事主軸上就強調著拯救佐賀,不管是在偶像的故事主線上,亦或是在故事中穿插的零星橋段,有許多介紹著現實中佐賀當地的活動與景點,透過故事的配合以使不認識佐賀的觀眾也對佐賀有了第一層的認識,這樣故事化的宣傳手法,便是一種直接的動畫影響現實的例子,吸引觀眾前往佐賀進行聖地巡禮。


所謂的聖地巡禮簡單來說即是動漫迷考察動畫中畫面場景中所對應參考現實中的地點,而前往該地旅遊的行為。並且伴隨著既有的聖地巡禮的風行,如今已不再是動畫迷成為聖地巡禮這項活動結構中單方面的消費者,而與地方之間的關係是完全剝離的,以佐賀偶像作為例子來看,其便是透過動畫製作方與地區性的組織兩者相互合作,動畫製作方一方面提供以佐賀作為故事背景以及劇情上相關的動畫作品,而地區性的組織則配合動畫提供相應的觀光商品,更全面地將聖地巡禮納入地方的觀光振興計畫之中。並且在佐賀偶像是傳奇中透過劇情巧妙地結合現實,後設地使觀眾進行聖地巡禮的行為成為敘事,來到佐賀聖地巡禮的粉絲們,就像在見證了法蘭秀秀的努力後,而認識到了佐賀一般,此刻,觀眾也參與進了佐賀偶像是傳奇故事的一部份。


前面也提到過的,在第二季的動畫中最後遇到了佐賀大豪雨的危機,雖然這個天災的原型是2020年發生在九州的暴雨以及後續的淹水災害,但實際上日本動畫中對於近年來天災的描寫都是在回應以311大地震為藍本,那樣大規模的災害下當下的社會現實以及在後續將如何反應以及處理災害下的悲劇。


在宇野常寬的〈震災後的想像力:2010年代的日本御宅文化〉一文中試圖考察在311震災的前後日本的人們想像世界、想像社會的方式和樣態有何改變,並且在又是如何從動畫作品去回應災難後的現實。在其文章中的第一節中描述到日本當下處於一種詭異的狀態,即第一節標題所下的「日常與非日常的混雜」,如果說嚴重的311震災是一種如世界末日般的象徵的話,那有趣的即是在震災彷彿要平息之際,福島核電廠問題卻一直如未爆彈一般遲遲無法妥善地解決,非日常沒有終結這無窮無境的日常,日常卻也懸在非日常的緊張氣息之下。宇野常寬梳理了1980年代至2010年間的動畫脈絡,其中「日常系」動畫能夠解釋一部份日本在面對震災後的現實反應為何,所謂的「日常系」這種動畫類型常描寫一群女學生沒有目標的日常生活,缺乏愛情以及競賽等元素,甚至可以說日常系的敘事裡缺乏實質的內容。日常系描繪的日常是脫離現實的,與想像中將會無止盡延伸而使人厭煩的日常截然不同,而是純粹且美好的想像,以宇野常寬的話說道:「這些男性消費者所尋求的是一個充滿社會性的理想化的空間。換句話說,並不是從青春中所得到的某些東西,而是青春本身,比如社團活動以及與朋友共度的時光,成為了描繪青春的目的。」


在佐賀偶像之中卻在一開始就以一種荒謬的開頭,讓主角源櫻遭遇車禍而死亡,從而打破一種貫串在日常系中美好現實框架,現實會充滿懊悔、現實會失敗,現實甚至會死人,如果說日常系在追求一種自我位置絕對穩固的幻境,佐賀偶像卻堅決玩弄這一點,它揭露出現實的脆弱,從個人的噩運,到地區的衰弱,和嚴重的天災,其實就是在指涉日本(或能說是一種更為普世的)現狀。為此番人心徬徨的時代,佐賀偶像也只能給出一個無比正向的答案,就是「法蘭秀秀」,這不只是象徵著一種堅決不放棄、不死的精神,而是包含了從過去到現在各個時代的人與人的連結,「人」的力量,「人與喪屍能推動人世」。


這便是整部動畫的企圖心,從佐賀到偶像再到天災,這部動畫無處不指涉著現實世界,觀眾無法再站在一個安全的旁觀位置,而是涉入了悲慘的日常之中,那唯一的救贖便是,在觀看的同時便也變成了法蘭秀秀的粉絲,將代表新的時代,而去成為下一個新的時代的偶像。


小結:所以喪屍偶像何以成為傳奇?


佐賀偶像是傳奇將喪屍、偶像以及地方創生三個看似並不和諧的元素巧妙的結合在一起,除了一方面就是為了宣傳佐賀這個地區之外,另外要講述的事其實便十分的單純,在這個每個人或許都曾經成為喪屍,身處在二階堂咲在動畫中所說的「停滯不前的靈魂」困境之中時,人們需要偶像,偶像回歸為它的本義,高立在那裏的「聖像」去象徵,使人去看見。它不是去指信仰或是神,而是「法蘭秀秀」,讓為人拒斥的喪屍成為讓人尊敬的偶像即是最具有說服力的答案,並且它們擁有的不死的精神/力量將帶給人們,使她們成為傳奇。而每個人也將反身地了解自己的可能性,去成為傳奇。

(於2021寫成)

參考資料:

《擬仿物與擬像》尚·布希亞著、洪凌譯,1998,時報出版

〈日本偶像經濟現象之研究──以AKB48為例〉 林芙白著,103年6月

〈文化觀光的新型態:從迷文化角度分析日本動畫聖地現象〉 嚴翔彬著,105年10月

〈 震災後的想像力:2010年代的日本御宅文化〉宇野常寬,2012,王晗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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