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內含大量醫療行為和器官,請斟酌閱讀)
出院滿一週了,傷口復原得差不多,睡眠也從剛生產的無法入眠、睡得斷斷續續,到上週好不容易可以入睡卻頻頻被脹奶打斷,現在漸漸穩定下來,可以連續睡四五個小時(一度覺得和寶寶同步)。我可以自由的翻身、彎腰,身體重新靈活起來,雖然肌耐力尚未恢復,已經能做各式各樣的伸展,滿心期待明天參加月中的瑜珈課程。
大二基於對華德福的好奇修了「十二感官」,晚上的課精神很差,一知半解就算了,成績也不怎麼樣。幸好我還不是一無所獲,感官之中對「生命覺」的介紹印象尤其深刻:這是一個無意識、默默運作的感官,例如血液流動、呼吸,唯有在身體機能失調、生病痛苦時才會感覺到他們。
懷這一胎,即便數據顯示都非常正常健康、即便我體重只增加7公斤,其中胎兒占3公斤、胎盤2公斤,可以說幾乎沒胖到,活動自如;我卻從懷孕初期的噁心感,中後期的失眠和倦怠,經常對自己的體力感到挫折。
從懷孕到生產期間,因為各種心理和生理變化,被迫充分感覺自己的身體。為了配合醫療需求,還有各種未知的身體狀況,我不得不在心裡說服自己卸下層層防備的身體界線和控制感。
肚子大起來之後我經常穿連身裙裝,肚子比較不會有束縛的感覺。但每次產檢我都會特別穿上衣和褲子,因為照超音波需要把肚子露出來,就算下半身有蓋毯我也不想把裙子整個掀起來。
生產前五天,後排牙齦開始莫名腫痛,進食和刷牙都奇痛無比,上網查到可能是孕期賀爾蒙改變;根據經驗,孕期間除了婦產科醫師都不敢開藥或治療,只能喝蜂膠短暫舒緩。(同樣神秘的是,牙齦狀況在產後突然消失無蹤。)也差不多那幾天,身體被鋪天蓋地的疲憊沉重籠罩,連前陣子習慣爬樓梯活動身體都覺得沒有力氣,幾乎足不出戶,只能督促自己做點家事保持活動量。
生產前一天晚上,我感覺肚子異常緊繃,匆忙把堆積的衣服放進洗衣機,等待F完成工作、聯絡公婆來照顧禾,晾完衣服才前往醫院。
入院待產時,我被要求換上病人服,在病房多數時間都蓋著棉被躺在床上,幸好有那條棉被給予的安全感,否則裡面甚麼都沒穿覺得很空虛。
確認開指程度需要內診,躺在病床上雙腿張開,護理師會戴手套用手指探進陰道測量寬度;時間不長但會痛,我都抓著F的手努力維持呼吸。
入院時是午夜了,開3公分所以沒有被退貨,開始辦理入院手續。
待產時和產後都要吊點滴,用針接在手臂靜脈持續注入液體,持續拉扯皮膚而且用力血會回流,限制行動之外還會隱隱作痛,非常不舒服(難道這就是保羅說有一根刺在身上的感覺嗎?)。待產時先打生理食鹽水,清晨因為宮縮減緩加注促進宮縮藥劑。生產前不知道哪個環節時有先拆掉,產後又重新吊一瓶,護理師說怕脫水還有一些藥,只好很不情願的讓它再吊半天。
胎心音監測器是把儀器用有彈性的帶子綁在肚皮上,不知道是一定要綁很緊還是因為宮縮,總覺得很緊很不舒服。剛開始仰躺測量感覺胸口很有壓迫感,我忍不住挪動身體改為側躺,心臟舒服許多但是儀器鬆掉就不準了,後來又被重新綁回去。接近生產時,宮縮愈來愈頻繁、強度增加,F似乎也學會判讀方式,會牽著我的手在宮縮開始時預告「要開始了」,一邊看圖一邊說「喔喔這次很痛」,宮縮減緩後說「休息一下」。儀器、圖表和我的身體同步是滿特別的經驗,讓我對儀器更加信任,多少也分散一些對疼痛的注意力。
辦理入院時,護理師多次向我確認真的不用打減痛嗎?要不要先簽同意書之後不要的話再撕掉?我都堅定的說不用,心想上次都沒有打就生出來了,這次會生更快好像沒有必要。陣痛中間的空隙,想到其他幾床的產婦都有打減痛,不禁好奇起他們這個階段的疼痛程度為何?我是不是應該也要相信醫學,給麻醉藥一點機會?
某個時間點,護理師認為可以教我如何出力了,要我在每次宮縮到來時手拉著扶桿往上、肚子用力往下推。結果我推兩次羊水就破了,護理師相當錯愕,趕快聯絡醫生把我送進產房。這時候我突然很慶幸沒有打減痛,可能要多挨幾針外,冒著產程延長、嘔吐副作用和失去自行排泄能力的風險(從鄰近床位產婦觀察到的)。
我們待產時,隔壁床被宣布開五指之後,因為胎兒還沒有進入骨盆腔,生產條件還沒滿足,護理師教隔壁的產婦怎麼出力,把胎兒的頭塑型比較好生。他練習好幾次應該滿累的,護理師說可以休息一下,結果他很快又對先生說,我們繼續練習吧。我覺得很驚訝,因為自己產程非常快速,想不到他開指之後又躺了好一段時間。(不過病床上時間感可能沒那麼準。)
被推進產房的過程,宮縮的痛持續著,病床輪子和地板接縫造成的震動都被放大數倍,舌頭在震動中突然感覺麻麻苦苦的。像上次一樣,我自然而然一直想出力把胎兒推出來,然後一樣不斷被阻止,「像小狗一樣哈氣,肚子不要用力」。這次我成功率比較高,努力用呼吸分散注意力,讓自己不要繼續出力、保留胎兒在體內。
進產房後,宮縮陣痛持續著,頻率和疼痛感似乎到了某個程度就不再上升。護理師說:「你沒有打減痛下半身是可以動的」,真是無情阿,本來還躺在病床上等待協助的我,只好摸摸鼻子慢慢爬上產檯。產檯是個巨大的粉紅色塑膠平臺,我的兩側都有可以前後小幅度移動的手把,讓我在肚子出力時手能夠同時向上(後)拉;下緣兩側有放腳的地方,產婦必須把腳打開大約100度(或者更多)方便生產。我無可奈何的感覺到自己非常赤裸,但這樣的赤裸並沒有帶來羞恥的感覺,也許因為這是重要且自然的過程。
這時候產房的護理師一派悠閒的說:你真是所有產婦夢寐以求的體質,前面那個產婦等了24小時,那個誰誰誰吃全餐在醫院等了好幾天。我不確定該如何應對,應該說「對阿,我覺得好幸運」還是「我體質再怎麼好,還是希望這種痛苦快點結束」?就當作是一種稱讚吧?於是我淺淺的微笑起來。幾分鐘後醫生和F陸續進來,F說他進來的時候,已經可以看到胎兒一小撮頭髮對外面的世界招手。
醫生坐在我腳下,他先注射一些麻藥,然後在我出力的同時剪開會陰口,讓傷口更平均、利於縫合*。我一面感覺到每次宮縮來臨腹腔的龐大壓力,一面感覺到甚麼地方的肉被涼涼的刀具剪開,與此同時還有F、醫護人員給予的引導和鼓勵。回想起來,自己竟然能在那個混亂痛楚的情境中,清楚分辨不同部位發生的事件,真是不可思議。
出力到第二次時,胎兒一下子被擠出來,醫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替他清理口鼻、剪去臍帶後,隨即傳來響亮的哭聲,我心想:是個健康的寶寶呢*。與此同時,不確定是血液還是羊水、介於紅色、黃色之間的大量液體也一併傾瀉而出,懷孕期間逐漸累積的腹腔壓力一下子消解許多。我聽見護理師說:「都噴到我的內褲了」,他急急忙忙與人換手去換衣服,醫師一副見怪不怪的呵呵笑。大概醫生的位置本來就會直接面對各種液體,護理師都站在側邊所以被噴到是難得的體驗。
護理師接手過去幫寶寶簡單清理,然後將寶寶趴放在我的胸膛。神奇的是,剛剛還不斷放聲大哭的寶寶,一接觸到我的皮膚(或聽見我的心跳)便安靜下來,似乎在休息或是睡覺那樣平靜。烤燈打在我們身上,一切都變得黃澄澄且溫暖。我看著這個覆滿黏呼呼、白色胎脂的小東西,皮膚不知是因為擠壓或者剛才大哭而紅通通的,感覺他的呼吸、重量、溫度輕輕的貼壓在我的身上,幾乎可以忽略醫生同時還在進行的移出胎盤、血塊(他竟然有辦法把手伸進去撈),以及拉扯皮膚、縫合傷口的痛覺,神聖而美妙。
這時,F替我和寶寶拍了一張照片,我的溫暖和幸福從照片穿透出來。
第一胎因為疫情和急產,F在等待PCR結果沒能進產房,我也因為PCR結果還沒出來不能接觸寶寶,在產房只有瞥一眼被毛巾層層包裹的禾。那時候禾體溫較低,被送去保溫箱躺了一下,直到我生完、躺在恢復室,才得以接觸F和禾。這次能一起進產房,體驗到產後的肌膚接觸真是太好了。
忽然,醫生舉起一大塊暗紅色的組織(乍看很像豬肝),問我們要不要把胎盤帶回家?我們連忙搖頭拒絕,心想誰會把胎盤帶回家啦?*
縫合手術完成後,寶寶被抱了起來帶去做例行檢查或清潔,他重新啟動宏亮的哭聲,我則被推回恢復室休息。
幾天後,弟弟的血液檢查結果上,第一個診斷寫道:單胞胎 活產,陰道分娩。
我不禁想像各種其他的可能,尤其活產。我在心裡感動起來,我們真是了不起阿。
想起偶然在podcast聽到關於《西藏生死書》的句子:
「如果死亡只出現一次,我們就沒有機會認識它。但幸運的是,生命就是生死共舞。每當我聽到山溪奔騰、浪濤拍岸,或自己心跳聲,宛如聽到無常的聲音。這些改變,這些小死亡,都是我們活生生地和死亡做接觸。他們都是死亡的脈搏、死亡的心跳,催促我們放下一切的執著。」
寫於2023.11.28 台中
*聽說「溫柔生產」是有可能不用剪會陰的,聽起來很理想溫柔又有點遙遠空泛。因為第一胎的恢復經驗還不錯,加上護理師的恐嚇:「沒有醫生協助控制,傷口可能會一路裂到肛門」,後來還是選擇了同樣的醫生、用同樣的方式生產。
*醫生的速度之快,讓我一度以為嬰兒一出生就會自動哭出聲音。後來F告訴我,醫生有先替他清理口鼻中的羊水、雜質,才能暢通的呼吸及發聲。而剪去臍帶之際,就可以改稱之為新生兒或是嬰兒了。
*後來好奇上網一查,意外發現胎盤和嬰兒的基因是相同的,是陪伴胎兒一起長大的重要器官;除了能蒐集臍帶血,還是一種中藥材,有人拿去做料理(我覺得不行)。